黄风岭的风,似乎永无休止。它不像刀,却更胜于刀,细细密密地刮着人的意志,磨着人的耐性。队伍在能见度极低的昏黄天地间艰难跋涉,人与人之间,仿佛也被这风沙隔开了。
玄奘走在最前,代替骑马的武媚娘承受着最大的风沙侵袭。他的僧袍被吹得猎猎作响,细沙灌入颈中,粗糙不适。但他始终挺直脊背,如同一尊移动的佛像。然而,若有人能窥见他低垂的眼帘下,便会发现那里面翻涌的,绝非仅仅是面对自然伟力的敬畏。
他在与自己搏斗。
鼻尖,总萦绕着昨夜山洞中,那近在咫尺的、属于武媚娘的幽香。掌心,似乎还残留着扶住她腰肢时,那惊心动魄的柔软触感。耳边,反复回响着自己那句脱口而出的“莫怕”,以及她轻轻的那声“嗯”。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默念,试图将脑海中的旖旎画面驱散。可那女子的容颜,她带着审视与淡淡嘲弄的眼眸,她遇险时的镇定,她虚弱时靠在他怀中的轻盈……一切的一切,都比这漫天风沙更无孔不入。
突然,前方的风势诡异地旋转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黄色漩涡,将玄奘与后面的队伍瞬间隔开!
“师父!”孙悟空惊呼,欲要冲入风涡,那风墙却坚韧无比,将他弹开。
玄奘只觉得天旋地转,周遭不再是荒漠,而是变幻的光影。他仿佛又回到了大明宫,看到武媚娘跪在皇后面前,脊背却挺得笔直;转眼又到了感业寺外,她主仆三人孤零零的身影;最后定格在昨夜山洞,他护着她,她靠着他……
“金蝉子……”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直接在玄奘心底响起,充满了诱惑,“十世修行,何必苦守清规?你看那武氏,凤睛龙颈,极贵之相,亦是极媚之骨。你若还俗,拥此佳人,坐拥江山,岂不胜过那虚无缥缈的经文万卷?”
“妄念!皆是妄念!”玄奘冷汗涔涔,厉声呵斥,手中念珠几乎捏碎。
“妄念?”那声音嗤笑,“那你为何不敢看她?为何在她遇险时方寸大乱?为何在她靠近时心跳如鼓?玄奘,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更骗不了你自己!你动凡心了!”
风眼中,玄奘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那声音句句如刀,剖开他竭力维持的伪装,将他不愿承认的心思血淋淋地扯了出来。
就在玄奘心神激荡,几乎要被心魔吞噬之际,风墙外传来武媚娘清晰而冷静的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呼啸:“玄奘!稳住心神!不过是区区搅弄人心的风妖,你乃十世修行的圣僧,岂能受其蛊惑?!”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力量感,如同清凉的泉水,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焦灼火焰。
玄奘浑身一震,如醍醐灌顶。是啊,他是取经人,肩负重任,岂能在此地栽在心魔之上?他猛地抬头,眼中恢复清明,朗声道:“阿弥陀佛!邪魔外道,安能乱我禅心!贫僧志向西天,求取真经,普度众生,此志不移!”
他这话,既是对风妖的回应,亦是对自己内心的重申。
然而,他话音刚落下,风妖似乎被激怒,风涡骤然紧缩,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狠狠抛飞出去,方向正是武媚娘所在之处!
众人只听“嘭”的一声,玄奘不偏不倚,撞入了刚刚下马准备查看情况的武媚娘怀中。两人一起跌坐在黄沙之上。
玄奘只觉得撞入了一团温香软玉之中,抬头便是武媚娘近在咫尺的脸,她蹙着眉,似乎被他撞得不轻,但手臂却下意识地环住了他,防止他滚落。
“你……”玄奘看着她因吃力而微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未加掩饰的关切(或许还有一丝无奈?),在脱离风眼幻境、心神松懈的这一刹那,在刚刚经历完心魔拷问、情感最为脆弱的这一瞬间,所有强撑的壁垒轰然倒塌。
他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什么戒律,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衣袖,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与前所未有的急切:
“媚娘!我……我刚才……那妖怪窥我心境,乱我心神……我险些……险些把持不住!”他语无伦次,目光却紧紧锁着她,“但有一事,我此刻无比清晰!若……若没有你在外面那一声提醒,我恐已沉沦!我……我又欠你一命!”
他喘着气,在孙悟空等人赶过来扶起他们之前的短暂间隙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近乎哽咽地低语:“西行路险,生死难料……若……若此番能渡过此劫,活着离开这黄风岭……我……我定不再辜负……定会……会对你好!真的!”
说完这番话,他仿佛用尽了全部力气,被孙悟空扶起时,几乎站立不稳,脸上混杂着羞愧、后怕,以及一种奇异的、宣泄后的解脱。
武媚娘在小碧小艳的搀扶下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看着玄奘那副狼狈却又透出几分真实可爱的模样,听着他那番“危机承诺”,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无事。
然而,在她转身整理衣襟的刹那,那唇角扬起的弧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明显。
这和尚,每一次命悬一线,倒像是给了他自己一个吐露真心的借口。而这借口,她用起来,似乎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黄风怪的真身尚未显露,但发生在风眼中的这场“情劫”,似乎比任何妖法,都更深刻地在这位圣僧心上,刻下了一道名为“武媚娘”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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