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雨点接连不断地砸落车窗,噼啪作响,蜿蜒流下水痕。
车内暖气充足,商聿往后靠坐,手掌翻阅着西裤膝头上的相册。
袋子里一共有三本厚厚的相册,以啾啾的年龄作为节点,一岁一本。
里面的每张照片都精心挑选过,具备事件意义,例如啾啾第一次学会翻身,啾啾流着口水,掰着自己的脚往嘴里塞的抓拍瞬间,自己吃的第一顿辅食,以清隽明晰的字迹写下日期,做好了批注。
字字句句,都仿佛流淌着笑意,让当时的景象历历在目。
霓虹夜景折射流光溢彩的光亮,投落进车内,商聿坐在后座,低眸凝视着一张照片。
是一张少有的祝文君也入镜的照片。
青年微微低头,侧坐在婴儿床旁,青涩的眉眼间蕴着柔软的笑意,颈项雪白纤细,拿着拨浪鼓在逗婴儿床里的小宝宝。
小宝宝咯咯笑着,蓝灰色的大眼睛弯起来,肉肉的小手举在半空,想要抓住。
商聿的手指落在照片上,指腹缓慢地蹭过青年的脸颊。
低声的叹息在车内响起。
“文君,快些……答应我吧。”
·
【我还可以收到啾啾在新幼儿园的照片和视频吗?】
新的一条消息出现在祝文君的手机屏幕上。
祝文君刚帮着啾啾洗了脸脸和脚脚,啾啾刷完牙,脱了外衣,蛄蛹钻进了自己的小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
小房间的窗户关紧了,外面的雨点声变小,偶尔有雷声响起。
啾啾小声问:“爹地,你可以等我睡了再走吗?”
“当然。”祝文君笑着摸了摸啾啾的脑袋,“要听绘本故事吗?”
啾啾抱着自己的泰迪熊玩偶:“要!”
卧室的主灯关闭,只留床头柜上,一盏带珍珠流苏的小灯投落柔白的光线。
祝文君坐在床边,在雨夜里轻缓地念着一本小狐狸的故事。
啾啾今天在新幼儿园疯玩了一天,回来又吃得饱饱的,扇子似的浓密睫毛扑闪扑闪,慢慢在小狐狸的冒险故事里闭上了眼。
啾啾的呼吸逐渐变得安稳绵长,祝文君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关了台灯,悄悄离开了房间。
祝文君把啾啾的围兜、脏外衣和今天领到的几套啾啾的校服用洗衣机洗了,挂在了阳台的烘干机里。
衣柜型的暖风干衣机价格便宜,功率小,烘干要一整夜,好处在于到了明天早上,里面挂着的衣服正好是热乎乎的。
祝文君又把家里收拾了遍,忙完已经快十点,简单去洗了个澡,拿起手机看到消息,已经是商聿发来消息的两个小时后。
祝文君想解释一句自己不是故意不回消息,刚才在忙其他事,刚把话打出来,又默默将句子给删掉,从相册里挑出今天保存的照片和视频,发了过去。
埃德森:【怎么其他小朋友都午睡了,啾啾还没睡?】
祝文君不乐意了,立刻噼里啪啦打字回复。
【那是啾啾换了新环境睡不着,她很乖的,睡不着也安安静静的,不会打扰其它小朋友。】
【她在春天幼儿园的时候都会午睡,起床还会自己叠被子,老师经常对我夸啾啾是好宝宝。】
埃德森:【嗯,我们啾啾是好宝宝。】
祝文君悬在屏幕上的指尖猛地顿住,盯着【我们啾啾】这几个字,耳廓有种莫名的灼烧感,连还要说什么都忘了。
埃德森:【文君,我今晚说的话,希望你能好好考虑。】
埃德森:【回到学校才是你应该做的事。你和啾啾的学费和日常生活开支,你都不用担心,我可以一应承担。】
埃德森:【你如果过意不去,可以当作是我个人的资助,等你学业完成后再将学费慢慢还给我。】
祝文君:【埃德森,我要睡觉了。】
难得的休息日,他需要补足睡眠。
对话框的上方出现几次对方输入中。
埃德森:【抱歉。】
埃德森:【睡吧,晚安,做个好梦。】
祝文君晃神了会儿,将手机放下,闭上眼,辗转入睡。
次日清晨。
祝文君早早醒来,起床给啾啾做昨天答应好的南瓜蒸蛋,打开冰箱才发现鸡蛋已经用完了,匆匆下楼。
巷子里有人家支了小摊子卖新鲜的蔬菜,放在地上的竹篮子垫着干稻杆,卧着一枚枚鸡蛋,祝文君喊了声阿婆,要了三十个鸡蛋。
阿婆认得他,笑眯眯地捡了三十个鸡蛋装袋,又抓了一小把红枣给他:“要是做蒸蛋,就加两颗红枣,小孩子可喜欢了,好吃又营养。”
“谢谢阿婆。”
祝文君付了钱,接过袋子的时候,看到了阿婆干枯褶皱似树皮的一双手。
阿婆凌晨四点起床,忙忙碌碌去市场进货,带回来择菜理菜,在寒风中日复一日守着摊位。
为了生活两个字,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辛苦的,祝文君从来不觉得自己的辛苦有什么,更清晰地知道自己和商聿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和商聿无亲无故,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坦然接受商聿给出的帮助。
祝文君回了家,炖好南瓜蒸蛋,叫醒啾啾起来吃饭,帮着啾啾换好新学校的校服,还在书包里塞了一套替换衣服。
啾啾坐在餐桌上,右手拿勺子挖着南瓜吃蒸蛋,左手拿着昨天商聿给的小饼干,左右开弓,吃得又忙又香。
小饼干酥酥脆脆,带着奶香,还是兔兔形状的。
啾啾举起一块给祝文君:“爹地也吃!”
祝文君吃了一块:“好吃。”
啾啾开心地晃腿腿,又拿一块给祝文君。
祝文君却不接了:“爹地不吃,啾啾吃,这是商叔叔的外祖母烤给啾啾的小饼干。”
啾啾懵懵懂懂:“太祖母给啾啾的小饼干,爹爹就不能吃吗?”
祝文君耐心道:“属于啾啾的东西,就算是爹地,也不能随随便便拿走。”
啾啾想了一会儿,没想明白,傻乎乎道:“爹地不要,那啾啾也不要了。”
祝文君哭笑不得,赶紧哄:“快点吃蛋羹,我们去上学了,幼儿园还有一顿。”
幼儿园的牛奶燕麦早点安排在九点,祝文君怕啾啾会饿,才在家里让她吃一点再去。
啾啾嗯嗯点头,勺子铲南瓜蛋羹的速度快得要飞起来,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吃了饭,祝文君送了啾啾去贝贝幼儿园,和往常一般去禾禾花店整理花材,按着下午放学的时间点去接啾啾。
这回和啾啾道别的小朋友多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
啾啾开开心心挥手:“金妮,雷蒙,我爹地来接我回家了,明天见哦!”
红发小女孩也乖乖挥手,金发碧眼的小男孩酷酷的,嗯一声。
啾啾蹦蹦跳跳跑出来,祝文君接过她的书包:“啾啾今天认识了新朋友吗?”
“是哦!”啾啾骄傲道,“雷蒙不喜欢吃苹果片,我帮他吃掉了,我们就成为朋友啦!”
祝文君惊讶,连忙道:“啾啾,不可以这样,每个小朋友都有自己定额的水果,只能吃自己的那份。”
啾啾目露失望:“不可以吗?”
祝文君道:“不可以哦,下次雷蒙不想吃苹果片,可以告诉老师,老师会把苹果片安排成别的水果。”
啾啾的眼睛亮起来,眨巴眨巴:“那老师可以把啾啾的青菜换成别的菜吗?”
祝文君微笑:“青菜不行哦。”
“为什么?”
啾啾如遭雷击,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为什么雷蒙的苹果片可以换,啾啾的青菜不可以换?”
祝文君给啾啾解释了一路,才让啾啾委委屈屈接受青菜和苹果不同,小朋友吃青菜才能长高高这件事。
晚上吃完饭,祝文君把啾啾拜托给了隔壁的张奶奶照顾,出门去夜航星上班。
夜航星酒吧一如既往的热闹,旋转的灯球放射绚烂的霓虹光影,年轻的男男女女在舞池里恣肆跳舞。
祝文君如往常那般平稳地接待了一位又一位下单鸡尾酒的客人。
直到一道带着不确定语气的声音响起:“……是文君吗?”
祝文君低头擦着雪克杯,愣了下,抬头看去,见到熟悉的面孔,迟疑唤:“季晏?”
对面的男性面容年轻,高大的身形被昂贵的西装包裹,神色惊喜:“是我!我刚进门就看见你了,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不敢确定。”
和他同行的几个朋友诧异道:“季总认识?”
季晏道:“这是我大学室友。”
又赶他们走:“你们去包厢玩吧,消费我签单,我和我室友很久没见了,和他说几句。”
那几个同伴嘻嘻哈哈吹捧着季总大方,先行离开了。
季晏又转脸来看祝文君,急切地往前倾斜了身形:“文君,当初你怎么突然休学了?”
读大学的时候,祝文君和季晏一个宿舍,关系最好,当初他在医院里照顾啾啾,存款告急,也是向季晏借的钱,季晏二话不说,连一句原因也没有问,直接给祝文君转了十万。
“我当时家里出了急事。”祝文君的神色变得柔和,“需要工作用钱,兼顾不了学业,就办了休学。”
季晏有点生气:“文君,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缺钱和我说啊,要多少我都借给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就休学?要不是今天有朋友约我来这儿喝酒,正好碰到了,岂不是我们以后都见不了面了?”
祝文君笑着道:“别生气了,季晏,我请你一杯酒。”
他说话轻声细语,清隽眉眼间的眸色又柔和似水,季晏再大的气性也发不出来,闷闷道:“给我一杯气泡水吧,我今天开了车。”
祝文君点了头,拿了司令杯,加入气泡水,添了冰块和蓝柑糖浆。
透明的玻璃杯中呈现着渐变的冰蓝色,细小的气泡升腾,最顶上放了冰淇淋球和一颗糖渍樱桃,插了一只粉色的吸管,推到季晏的面前。
祝文君记得季晏偏好甜食,但也不知道几年过去,季晏的口味有没有发生变化,好脾气道:“喝一口看喜欢吗?不喜欢的话,我重新给你做。”
季晏拿吸管喝了口,飞快看了眼祝文君,闷闷道:“挺喜欢的。”
祝文君弯了眼眸:“那就好。”
“你还没说原因呢!”季晏扭着刚才的话题不肯放过,语气横冲直撞,“到底出了什么急事,值得你休学来这儿打工?”
他忽然想到又一个可能性:“不会是为了还我那十万块钱吧?”
祝文君不觉有什么可逃避的,坦然点了头:“有一部分这个原因。这里工资日结,按卖酒算提成,来钱快,可以早日还上当初你借给我的钱。”
“你!你!——”
季晏明明已经扮作了成熟的模样,说起话来还是大学时那副稚气的样子,对着祝文君气得快跳脚:“我又没有催你还钱!”
“我知道。”祝文君认真道,“我也知道只要我开口,多少你都愿意借给我。”
季晏是学校里有名的富二代,出手阔绰豪横,上面有两个哥哥撑着,没有继承家业的烦恼,完全是为了兴趣两个字读了历史专业,性格纯稚善良,在宿舍楼下遇到流浪猫,还会买三文鱼给小猫吃。
季晏恼极:“那为什么不借!你休学以后,温老师还经常提起你,夸你帮他校对的古籍,你的成绩这么好,就为了一点钱,就不继续读了吗?”
就为了一点钱……
祝文君的唇角浮起一丝苦笑,但听得出来季晏怒气冲冲的语气下的关心,放软了语气:“季晏,我没有和你说过我家里的事。”
季晏瞪着眼:“什么事?”
“其实我以前家境尚可,我的父亲开了一个公司,正好碰上了创业的风口,效益很好,市值几百万,我的母亲是芭蕾舞蹈老师,他们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有了我和姐姐。”
祝文君低声道:“但我的父亲意外结交了一群朋友——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那是一场专门针对他的骗局,只开心于自己遇到这么几个兴趣爱好都合拍的朋友。”
“那几个朋友对我的父母,我的姐姐和我都很友善,事事关心,相处几年下来,我父亲对这群朋友也更加推心置腹。”
“直到有一天,那群朋友拉着我的父亲去了海上赌场。”
季晏神情愕然。
祝文君有条不紊地擦着手上的雪克杯,语气平静:“被设局的赌徒,人生轨迹都是相似的,刚开始赢多输少,后来赢少输多,我父亲的朋友们慷慨地借钱,让我的父亲不要在意这些,这把输了,下一把赢回来还钱就行。”
“后面的结局,你大概已经猜到了。”
祝文君省略了部分,道:“我家里的公司破了产,债台高筑,那时候我太小,只有几岁,只知道家里出现了变故,但并不清楚其中缘由,是我长大以后,我的姐姐桩桩件件说给我听,说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对人好,说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双手挣来的钱是可靠的,可以安心的。”
“季晏,我很感谢你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借我的钱,但我也真的无法做到坦然地接受这些好意。”
祝文君笑了笑:“抱歉,我有我的理由,到了今天,也不后悔当初休学的决定。”
当初他努力打工,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艰难还上了季晏的钱,无法应对季晏持之以恒的追问,选择了冷处理解决。
哪想到今天会再次遇见。
季晏一时说不出话来,眼圈红红,吸了吸鼻子,猛地拍桌:“我要点酒!”
祝文君愣住:“你不是开了车来吗?”
季晏闷声闷气:“你不是按卖酒拿提成吗?我要喝酒,我不仅要喝,今天全场的酒水都归我买单!”
祝文君赶紧阻止:“别别,我现在不缺钱了!”
他左劝右哄,终于把季小少爷包全场消费的心思给按住了。
季晏的情绪过去,终于平静下来,扭扭捏捏道:“其实我也没资格说你,我读了四年的书,成绩太烂,出来只能接手家里的公司,现在也只是个普通打工人。”
祝文君忍不住调侃:“刚刚那群朋友不是叫你季总,怎么会是普通打工人?”
“那是他们取笑我,我就占了个名头,其实天天在公司里也没做什么事,你可别跟着他们叫啊。”
季晏望着祝文君,耳尖忽然泛红:“你以后都在这儿上班吗?那我能经常找你玩吗?”
祝文君犹豫了下,轻轻点头。
季晏傻乐起来:“那我们都说开了,以后还是朋友,我给你发消息,你不能不回我!”
祝文君失笑:“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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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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