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潮腥气混着腐臭扑面而来,咸湿味道像被水泡发的棺材板,湿答答朝面门压来,一时分不清究竟是里是外。总之正前方站了个人,江松与之对视,一双浑浊的眼睛攫住另一双清丽的,莫名的压迫感让他喘不过气。
那人的身体只有一半,从肩膀斜斜延伸至腹部,一条崎岖的伤口把人劈开,断口形状很鲜明,时不时能看到肉在抽动,但不流血,被水泡久了只见发白。脏器很容易滑落,垂在身侧的左手就总是兜着。头发,抑或是水草爬伏在那人头顶,主人疏于打理,乱七八糟像在织毛衣。
“你怨不怨我?”听声音是个女性。
江松摇摇头:“不怪你。”
她有点惊讶,少女一样半捂着嘴:“诶?你知道我是谁吗?”
江松笑笑,主动伸出左手:“我叫江松,很高兴认识你。”
“哇!”女孩眼神中透露出一点惊喜,她也伸出左手,“我叫林水萍,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她贼兮兮凑到江松身前,好奇又歉意:“你为什么不怪我啊?”
林水萍一出声,江松就认出她了。
太灵动的声音,叮叮咚咚泉水一样,让人想起水润的玉。这种特质很难忘,早在医院的天台,只听一次也能记忆犹新。
那时清风托住他身形,她跟他说:“对不起。”
至于为什么不怪她,江松目光落向林水萍左手里的人偶,打趣道:“这回不伤心了吗?”
林水萍忙不迭把“彭素怀”藏进身后。
“没有原因,我觉得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林水萍却不太乐意:“就算我有苦衷也不是利用你的理由吧?”
江松觉得新奇,怎么还争着当圣母呢?他不禁反问:“难道我不原谅你事情就能结束了吗?”
……那还真不一定。
林水萍彻底泄气,苍白手指沿着“彭素怀”的纽扣眼打转:“……总之对不起,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这个忙只有你能帮,”她指指自己右半边,那里空空如也,“帮我找到它,好吗?”
*
江松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你的另一半在哪里?”
“呃……,”林水萍抱紧了玩偶,浑浊的眼睛看左又看右,“死了呀,还是你动的手呢。”
话一出口又有些懊悔,她咬咬唇:“对不起,给我点时间……”
江松点点头,提议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两人就近选了一颗岸边的树。
林水萍说:“你知道我今年几岁了吗?”
“二十六七?差不多吧,不太记得了。但我和张天飞认识有十三年了。”
“真是好长一段年月。”林水萍感慨,“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她蜷起腿,下巴放在膝盖上:“不是留恋,张天飞这个人太重要了,几乎就是我的少女时代。”
“像不像恋爱脑?”林水萍侧头看江松,替自己辩解,“我才不是。”
“还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十三年,但真到头了才发现,不过一个数字而已。”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借用林水萍的话来说,这是个“烂臭长”的故事。如果她还活着,说不定会心血来潮写成小说。可是23岁,在一切都尚有可能的年纪,她死于非命。凶手是谁不言而喻。
死前一周两人大吵一架,本想那次见面是两人重归于好的契机,谁料等来她的死期。那个叫张天飞的人,那个夺走她名讳的人,那个说永远只对她好的人,林水萍到死都不相信这是同一个人。愤怒、背叛、他怎么敢!意识被缓缓挤出身体,只有她的灵魂,拼了命勾住皮肉,哀叫着:“不可以!我不甘心!!”
不甘心人都爱美,只有她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敢直视自己的身体。
不甘心奈何桥总在排队,早晚有一天要喝了汤去轮回,怎么舍得不带上张天飞。
不甘心已经是孤魂野鬼,再也不会痛或者流泪,可每当天色将晚,相似景色唤起灵魂深处的恐惧,断肢的幻痛是看不见的蜱虫,细小口器蛰伏在每一处伤口里,她看得见,但无能为力。
林水萍把目光投向罗雾河:“应该在那里。”
“张天飞把我的尸体分成了好几块,我能感应到罗雾河里应该有我的右半边。”
顺着水流走走停停,大约每隔50米他们就要停下来仔细搜寻。
“你确定是这里吗?”江松从路边捡来根木棍,对着刚刚林水萍指的一块土地戳了又戳。
林水萍手拖下巴,很认真地感应一番:“我确定。”
“来,拿着这个。”江松把木棍递过去。
“拐杖吗?谢谢你,不过我不需要这个啦。”
“谢早了,”江松看着她头顶揶揄,“你觉不觉得这里少跟天线?”
“喂!”林水萍气得跺脚,但用的右脚江松看不见,“你凭什么说这地方不对!我就是有感觉!”
江松双手抱胸,好不刻薄:“你见过谁抛尸往岸上拋的?”
……好有道理。
“到底在哪里?”
林水萍目移:“不知道……”
又突然眼前一亮:“要不把张天飞找来问问?”
也没等江松回答,她自己拍起掌来,雀跃地肯定:“可以可以!”
林水萍蹦蹦跳跳走到岸边,手指在水面上轻点,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层层涟漪荡开,河水仿佛受到鼓舞,兴奋跳动着为她拨出一片圆。白水为镜,倒影出人头攒动,江松看得清楚,那是地府奈何桥。
“在哪呢?”林水萍自言自语地张望。
“啊!找到了!”
半个身子探下去,她从镜里揪出来一滩泥。
“张天飞!我终于又见到你!”
见到谁?江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甫一听见林水萍的声音,张天飞好像遇到这辈子最可怖的事情,它开始抖动,分不清的人体组织像呕吐物从高处往下泼,靠近地面的部分黏腻地往后蠕动,恨不能离林水萍十万八千里。
“别跑呀!”林水萍早有预料,她语气宠溺中参杂一丝无奈,随便拦住肉泥的退路,质问道,“你把我扔在哪了?”
“呜……!”
肉泥抖动地更厉害,它朝江松方向挪去,不断发出呜呜哀鸣。
“天飞,”林水萍转变策略,轻轻拉住张天飞的手,“说吧天飞,我不怪你了。”
张天飞确实不再发抖,但良久没动静,他在斟酌这话的可信性。
林水萍就知道他不信:“你都这样了,我还能干些什么?”
张天飞随着她的话语低头,看见了自己裸露在外的心。
确实,他现在不成人形,说话都费劲,林水萍要想对他干什么早就干完了。
水萍……,对着这个人,他总抱有说不清的感情。反正该干的不该干的通通干了一遍,落得如今下场也早有预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扯谎再没必要,不如发个善心告诉她,也算给自己积积阴德。说不定,也许,其实她也没那么恨自己。
半晌,张天飞颤颤巍巍指出一个方向,在水下,正对他俩刚刚找过的地方。
林水萍挑眉:“没骗我?”
“呜!呜!”肉泥就差长嘴了,它伸出算不上手的手,在空中左右摇摆,意思是他根本不敢。
“谅你也没胆。”
“走江松,我们再找一次。”
又站在岸边,一人一鬼却犯了难。
“你水性好不好?”
江松摇摇头,反问:“鬼魂应该不怕水吧?”
林水萍也摇头:“没有用的,寿尽之人碰不到自己的尸体。”
“这也是我找你来的原因。”
“怎么办?”
像是正中下怀,林水萍狡黠地眨眨眼,她单手叉腰,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那个姓巫的不是喂你一个药丸?”
“它会保护你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巫翦,这话听上去居然有点可信。江松试了一下水深,不犹豫地潜下去,没听见后半句。
巫翦可宝贝着呢,谁敢害你?
罗雾河水质很好,河水总比别处凉几分,附近的居民说是地下有一条暗河联通的原因。江松不由打了个抖,水下太黑视物很困难,他整个人不得不潜到水底,双手按在河床上一点点搜寻。
运气很好,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右半边身体。整个埋在泥里,右手裸露在外,上面戴了一串珠子,弹力绳有些泄劲,松松垮垮绕着腕,拖长的部分跟随水流摇摆。江松找到的就是这手串。从淤泥厚度来看应该很多年了,可找不见一点腐烂痕迹或者巨人观。
江松拽起她,托抱着往上游,却觉得像抱着千斤坠。费好大力气也不过游了坎坎20厘米,横膈膜抽动,提醒他要呼吸,江松不得不先浮上水面换气。
也许那小馒头确实有点作用,上浮过程十分顺利,月光浅浅穿透水面,还差一点口鼻就能接触到空气,江松却感觉脚下一紧。
什么东西在拽他小腿,卯足了劲要把他往下扯去。
“咳……呃……!”
江松受了惊,挣扎间肺部咳呛进河水,整条气管火辣辣地疼。但顾不得这些了,眼前开始阵阵发黑,他尝试解开缠绕的水草,不成,又拼尽全力把手伸过头顶,期望岸上的林水萍能发现自己。
但为时已晚。意识逐渐模糊,江松甚至来不及闭上眼,就缓缓向湖底沉去。
林水萍蹲在岸边百无聊赖,河水静谧,如同普通又不同的每天一样平淡。
她戳戳张天飞:“你到底把我扔哪了?江松怎么……”
“铮。”
镜子碎掉的声音。
林水萍瞪大眼睛站起身:“巫翦?!怎么会……呃!!”
“呵,”巫翦单手掐住林水萍脖颈,眼睛里毕剥烧着滔天怒火,他冷淡又狠戾地盯着这只孤魂野鬼,手指越收越紧,只有一半的魂体咯吱作响,只听他说,“你最好给出一个令我满意的解释,张、天、飞。”
旋即把“林水萍”随便掼在地上,他对金窠说这边交给你,转身跳下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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