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死了。
黄泉路上，他听见空灵孤寂的铃音，一黑一白的身影摇摇晃晃迎着月光，手中攥着泛黄的书簿，飘啊飘，飘啊飘，飘了过来。
没有脚。张三特意看了看。
“张三，”白衣裳翻开泛黄的小册子，面无表情地念道，“生于丙戌年五月初四，卒于壬酉年腊月十八，终年二十七。”
这一刻，张三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过往种种涌上心头，不免湿了眼眶。
“哭个屁，走过这条路，投了胎，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白衣裳很凶恶。
张三吓了一跳，鼻涕眼泪硬生生半途止住，黑衣裳好心肠地递过来一张手帕，替他辩解：“人家好歹是死了，伤心一下怎么了。”
白衣裳瞪他一眼：“我觉得烦行不行？”
黑衣裳耸耸肩：“你有点职业道德好不好，说话注意一点，不要败坏我们冥界的形象。”
白衣裳：“我x你#*?%……”
黑白无常吵了一路，终于走过了黄泉路，暗绿的拱形大桥矗立在忘川河畔，张三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条长龙的队伍：“这这这，连投胎都要排队么？”
白无常翻个白眼：“你以为冥界是什么宽敞的地方，再说孟婆汤一对一服务，盛起来不需要时间的啊？”
张三嘟囔：“不能多个人盛么。”
黑无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没办法，冥界司活儿累饷钱少，除了我们和我们家闲得慌的老大，谁还愿意干啊。”
张三：“老大？”
黑无常遥遥一指：“喏，看见桥头那顶顶美人了吗，那就是我们家老大。”
张三顺目望去，只见桥头立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青衣斐然，美目潋滟，正满脸不耐烦地给过路鬼混盛着汤。
……那就是孟婆吗？
张三回忆着神话异志上的记载，说那冥界奈何桥头，有一青衣老妪，名曰孟婆，性恶，好骂人。张三又看了看那位姑娘，心道神话怪志果然不可信，人家孟婆姑娘明明很年轻也很美丽嘛，便问：“何以传说中的孟……姑娘是个耄耋老妪？”
白无常显然很不耐烦：“问题那么多做什么。”
张三很委屈，他也就问了这一句啊。
黑无常不知何时嘴里叼了根野花茎，懒懒道：“因为我们家老大，已经两万三千岁高龄了。”
两万三千岁？
张三只活了二十七岁，因而一阵眩晕，艳羡道：“果然神仙都有无尽的寿命。”不像他，区区凡人，英年早逝，空留许多遗憾。
许是排队漫长，黑无常也无聊的紧，咬着野花茎含含糊糊地解释：“非也，天下六界，唯神、魔二族有无尽寿命，寻常仙人，或是我等鬼怪，至多活几千年就会死去。”
原来鬼也会死的啊，张三好奇道：“那你们死后会去哪里？”
黑无常道：“或转世投胎，或灵识附于万物，总之死的不过是肉身罢了。若是得上界神相助，或能换得新肉身，继续活下去，譬如我与小白。”顿了顿，又爱怜地摸了摸自己的肌肤，“瞧瞧这具肉身，多么光滑细腻，多么英俊潇洒，我们老大的眼光一向值得信赖。”
原来鬼魂也有肉身啊……张三抖了抖鸡皮疙瘩，移开眼又问道：“那孟婆姑娘……她是魔族？”
白无常翻个白眼：“我家老大那般清新美丽纯洁高雅，站着在那里都在发光，自然是纯粹的神族。”
张三很郁闷：“神仙瞧着不都是金光闪闪的，有什么区别？”
白无常道：“你懂个屁，神的气息醇厚庄严，远高于寻常仙人。自两万年前苍奚之战后，世间仅存的神祇屈指可数，各个都尊贵得很。”
张三抬头，远处的青衣美人双手叉腰，骂骂咧咧，似乎正在数落一个哭泣的鬼魂，那个样子，实在和“醇厚庄严”四个字相去甚远。他还想继续问：“苍奚之战是什么？”
但显然白无常非常的不耐烦，他只好将求知的目光转向黑无常，黑无常不知又从哪儿摘来根野花茎，兴致勃勃一截一截啃得无比开心，显然也没空搭理他。
张三摸摸鼻子，只好老老实实排起队来。
漫长的时辰过后，终于排到了张三，那孟婆姑娘抬头看了看他，一怔，双目一亮，不耐烦的脸瞬间焕然一新：“公子长得真俊。”
张三：“……”
黑白无常扶额。
孟姑娘诚然是位上古尊神，甚至一挥手可使沧海水干、泰山倾倒，也诚然两万高龄，为六界戏称“孟婆”，但，孟姑娘她不改年轻心态，对世间美男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简单来说，就是有点好色。
只是她自己很理所当然地总结为“爱美之心，神仙人鬼妖魔皆有之”，并且“吾只欣赏美男，从不越矩，亦不强抢”而自认为内心无比高尚，但，能所到之处的所有俊美男子调戏一空的，天上地下，只她孟笙一个。
“公子年方几许？可有家室？”
张三：“……”
黑白无常跟在旁边，指了指后面数里之远的长队，好心提醒：“老大，时间就是生命，今日送不完就要加班。”
好吧，对加班的抗拒终究战胜了美男的诱惑，孟姑娘换了个白玉瓷碗，盛好汤端给张三：“公子慢些喝，小心噎着。这前尘往事呀，一碗下去尽数勾消，下辈子又是新的开始。”见他慢慢吞下，笑眯眯地指向前路，“喏，公子朝左边走，那是富贵命。”
张三茫然地往里走了，后面的鬼魂见状，纷纷表示不满：“凭什么他长得好看就给他富贵命？！”
孟姑娘恶狠狠地转过头：“我乐意。”
真是没天理啊！鬼魂们纷纷摇头，又齐齐看向黑白无常，表示他们也很想要富贵命。
黑白无常摊摊手，这鬼地方孟姑娘最大，他们很没地位的。
“兄弟们，我们何必受这娘们儿的气，来啊，大家一起冲，向富贵狂奔——”
不知是谁带了头，推开了柔弱且孤立无助的孟姑娘，冲向桥后左侧的富贵道，刹那之间，所有鬼魂都躁动起来，一个接一个，一群鬼魂都冲向桥头，推倒了热腾腾的汤锅，汤汁溅了孟姑娘一身，冥界一片乱象，黑白无常……目瞪口呆。
活了两万年的孟姑娘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场面，愣了片刻，终于大怒，一施术法横空竖起一道屏障，将奈何桥隔绝开来。
“尔等丑鬼，乱我冥界，其罪当何！”
于是……剩下叛乱失败的鬼魂们，通通被送进了畜牲道。
翌日，孟姑娘被叫到了冥界司。
两万年前苍奚之战后，六界始分，但那时六界秩序混乱，掌界神谟止便在各界设立各司，各司管理该界大小事务。因仙族刻板守规，最是公正，所有司员都由仙族担任。
冥界司就是主管冥界大小事物之地，司主云暄仙君很为难，因为这位孟姑娘可是位上古尊神，又是现任冥神的长姐，他一个小小司主可得罪不起。
很为难的云暄仙君掂量半晌，小心翼翼地，委婉地说道：“神女下次兴许可以公平些，不要只看脸的，那些鬼魂将状告到了冥界司——不是说冥界司有多为难，主要是这种事情说出去，怕是会影响了神女的名声。”
由于云暄小仙君长得眉清目秀，孟姑娘对他素来很客气，笑眯眯地回：“无妨，我的名声本也不怎么干净。”
她脸皮厚是厚了些，胜在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云暄仙君语塞了片刻，又踌躇地道：“只是眼下，还有一桩事……”
孟笙：“你讲。”
云暄仙君：“恶鬼出逃者有三百八十八，这些鬼魂未饮孟婆汤，若是作乱人间，恐会祸乱六界秩序。司中小仙法力低微，恐怕还需神女亲自前往人间，将所有恶鬼收回。”
孟笙若有所思：“现在的仙家都这么菜吗？”
云暄仙君：“……”惭愧惭愧。
恶鬼不难捉，但因为冥魔二界脏乱不堪，仙家都不愿来，所以界司里的人手很是捉急。孟姑娘拍拍他的小脑瓜，笑得很猥琐：“既是云暄你的请求，本神如何忍心不接。”而且事情总归是她引起的，自己给自己擦屁股理所应当不是。
想了想，补充道：“对了，奈何桥头记得给本神找个代班，要脾气好的，小黑小白跟本神久了，性子都随意了些，寻常的神仙可奈何不了他们。”
黑白无常跟孟姑娘混了数千年，狗仗人势得很。云暄仙君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脑袋从她的魔爪之下挪出来。
——唉。
他内心一万个叹息。
这位孟笙神女，又作忘川之神，与那些退隐四海的神族不同，这位神女留恋六界烟火，向掌界神要了个差事，守在奈何桥边炖汤，一炖两万年，日常调戏俊俏的神仙鬼怪，其中唯他最甚。
好在孟姑娘这一走，终于可以清净些时日了。
出了冥界司，孟笙有些小激动。
说老实话，她的屁股已经两万年没离开过奈何桥头那把生锈的小板凳，云暄仙君交代这份差事，虽然麻烦了点儿，却也实在新奇。
于是临走之前，特意嘱托小黑小白：“本神估计不会太早回来。记得，汤要加足九九八十一味调料，味道才醇厚。代班的小仙君如若厨艺不好，你们要多提点，不能让他砸了本神的招牌。”
黑无常嘀咕：“你还有什么招牌。”
孟姑娘掏了掏耳朵，和蔼地侧目：“你说什么？”
黑无常：“我说，老大你就要下界，我等万分不舍，痛断肝肠啊。”
白无常啐了一口：“虚伪。老大他在说你坏话。”
两人当下愉快地打了一架，算作给孟姑娘的离别赠礼，孟姑娘表示十分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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