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雨是半夜砸下来的。
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擂着窗玻璃,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急促地拍打。狂风从山谷那头嚎叫而来,卷过屋后那片老林子,带来一种类似呜咽的松涛声。惨白的闪电,不时撕裂墨黑的天幕,刹那间将屋里照得形同鬼蜮,紧接着,炸雷便轰隆隆滚过屋顶,震得这栋老宅子的木结构梁柱都在呻吟。
我坐在堂屋的藤椅里,对着桌上那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空气里弥漫着老木头、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箱子是晌午时村支书带人送来的,说是清理后山那座塌了半边的雷公庙时,在神像底座下头的暗格里发现的。雷神,村里供奉了不知多少辈子的守护神,一场泥石流冲垮了庙墙,也露出了这个秘密。他们说,我爷爷的爷爷是最后一任庙守,这东西,理当归我。
箱子上挂着老式的铜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我拿来锤子,几下砸开。锁鼻崩断的脆响,在雷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刺耳。
里面没什么稀世珍宝,只有一股更浓重的陈腐气扑面而来。几本潮得页边卷曲、字迹模糊的线装书;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匕首,刃口钝得能磨手;还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但已霉点斑斑的深色布袍。箱底,沉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外面又是一个霹雳炸开,电光透过窗纸,映得油布包裹幽幽反光。我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发僵,慢慢解开那缠裹的油布。
油布底下,是一面铜镜。
镜身冰凉,蚀刻着繁复却磨损严重的雷云纹样,边缘一圈晦暗的符文,中心镜面却异常光洁,只在左下角有一块顽固的铜绿污渍。它不像庙里的东西,那股子阴寒气,倒更像从极深的地里挖出来的。
我下意识地想去擦拭镜面那点污渍。
手指碰上镜面的刹那——
“哇啊——!”
那股冰冷的、非人的啼哭声,像一根淬了冰的银针,穿透狂暴的雨幕,精准地刺入我的耳膜,直抵灵魂深处。
我猛地缩回即将触碰到铜镜污渍的手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霍然抬头,堂屋里只有风雨拍打门窗的喧嚣,以及屋顶梁柱在雷声中不堪重负的呻吟。
幻听?一定是这鬼天气和这箱来历不明的遗物让我神经太过紧绷。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目光再次落回铜镜,那点左下角的铜绿污渍,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碍眼,仿佛一只窥伺的眼睛。驱使我再次伸出手——
“哇啊——!哇啊——!”
又来了!比刚才更清晰、更凄厉!绝对是一个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嚎,穿透所有自然界的噪音,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和……阴冷感,直接在我脑颅内响起!
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炸开,窜遍全身。我像被烫到一样弹起身,藤椅在身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哭声没有停止,时断时续,飘忽不定,仿佛在风雨中打着旋,却带着一种明确的引诱和……哀怨。
鬼使神差地,我抓过靠在门边的老式铁皮手电筒,甚至忘了拿伞,一把拉开沉重的堂屋木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来,我猛地打了个寒颤。手电光柱刺破沉甸甸的雨幕,在院子积水的泥地上投下摇晃不安的光斑。那哭声似乎……来自院子荒废的东南角?
我家老宅在村尾,院墙外就是野地和林子。东南角,我记得……好像有一口很多年前就已经被封死的老井?
哭声仿佛就缠绕在那个方向。
雨水模糊了视线,衣服瞬间湿透,紧贴在身上,冰冷而沉重。但那股哭声像一根冰冷的线,死死牵着我的神经。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及踝的积水,拨开疯长的、抽打着腿脚的荒草,走向那个被遗忘的角落。
越靠近,哭声越发清晰,也越发阴森,完全不似人间婴孩,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寒意。
手电光晕在密集的雨丝中效果大打折扣,只能勉强照亮前方几步。终于,我拨开最后一丛半人高的蒿草——
那口用巨大青石垒砌的老井,赫然出现在光柱里。
更让我头皮发炸的是——井口那块厚重无比、据说当年需要几个壮汉才能抬动封死的青石板,此刻,竟然被挪开了一道窄窄的、黑黢黢的缝隙!
而那凄惨无比的、非人的啼哭声,正无比清晰地、一阵阵地从那井口的缝隙里钻出来,混合着井底泛上的阴冷湿气!
雨水顺着头顶往下淌,冰冷刺骨。我心脏狂跳,呼吸急促,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尖叫着让我立刻逃离。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泥地里,一种混合着恐惧和诡异好奇心的力量,推着我一步一步挪向井口。
冰冷的石栏触手冰凉,寒意直透骨髓。我颤抖着,将手电光柱小心翼翼地投向那狭窄的井口缝隙——
井很深,底下似乎有积蓄的雨水,反射着手电幽暗的光。水面之上,漂浮着一样东西。
是我刚才放在堂屋桌上的那面铜镜!
它怎么会在这里?!谁把它拿到这里的?!
镜面朝上,静静地浮在黝黑的水面上,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稳稳托着。
就在我看到铜镜的瞬间,那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戛然而止。
死寂。
只剩下我粗重得吓人的呼吸声,和漫天漫地的风雨声。
我的手抖得厉害,手电光柱在镜面上不住地晃动。
就在光柱稳定照射在镜面上的那一刹那——
铜镜光洁的镜面,猛地映照出了影像!
不是井壁!不是雨水!甚至不是我自己惊恐的脸!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我被雨水淋湿、紧贴额头的黑发,我因极度惊骇而圆睁的双眼,我苍白失色的脸……然而,在我肩膀后面,竟然——
趴着一个东西!
一个皮肤青白、布满褶皱的婴儿!
它赤身**,瘦小得可怕,像只发育不全的猴子,湿漉漉地紧趴在我背后,一双小手死死箍着我的脖子!它的脑袋紧贴着我的脸颊,冰凉的感觉此刻无比清晰!整个小小的身子仿佛与我背部的轮廓融为了一体!
而最恐怖的,是它的眼睛!
一双没有眼白、纯粹是浓郁得化不开的、妖异紫色的眼睛!正透过我的肩膀,死死地、怨毒地,透过镜面——凝视着我!
“啊啊啊——!!!”
我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魂飞魄散地向后猛跌出去!手电筒脱手飞出,“哐当”一声重重砸在井沿石上,灯光骤灭。
世界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声。
我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在泥水里挣扎,疯了一般冲回堂屋,反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湿滑的门板,疯狂喘息。冰冷的衣物粘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深处渗出的极致恐惧。
背后那冰冷、诡异的触感,和那双紫色的妖瞳,像烙铁一样深深烙进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那一夜,我蜷缩在堂屋最阴暗的角落,紧紧攥着那把锈迹斑斑的青铜匕首(箱子里唯一能称得上“武器”的东西),睁着眼直到天色泛白。每一道闪电,每一声雷响,都让我惊跳起来。背后的冰冷和箍紧感,时有时无,却从未真正消失。
雨,在天明时分,渐渐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我几乎是挪到门边,手指颤抖得几次才拔开门闩。推开一条缝,晨光熹微,带着雨后的潮湿和清新涌入。院子里一片狼藉,断枝落叶满地泥泞。
我死死盯着东南角。
荒草伏倒,被雨水冲刷得贴服在地。那口老井静静地立在那里。
井口那块厚重的青石板,严丝合缝地盖着,上面爬满了湿滑的青苔,边缘甚至还有小小的蕨类植物,仿佛千百年来从未被移动过一丝一毫。
没有手电筒。没有铜镜。
泥地上只有我昨晚慌乱奔跑留下的杂乱脚印。
一切,都像一场极端逼真、极度恐怖的噩梦。
可我背后那若有若无的冰冷触感和箍紧感,却鲜明得可怕。还有那双紫色的眼睛,它们真的只是幻觉吗?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院子,我需要找到人,我需要一个答案!这村子,我家,一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第一个碰到的是村口小卖部的王婆,她正拿着扫帚清理门前的积水。看到我苍白如鬼、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吓了一跳,扫帚都掉了:“娃!你、你你这是咋了?昨晚雷声那么大,没睡好?瞧你这脸色,跟……跟撞了邪似的!”
我嘴唇哆嗦着,牙齿都在打颤,语无伦次地描述昨晚的经历,提到奇怪的哭声,提到井,提到镜子,但最终,极度的恐惧压倒了其他,我只含糊地、急切地问她,我们村,或者我家,以前有没有出过什么……关于婴儿的怪事?或者……死过孩子?
王婆原本担忧的脸色猛地一变,眼神瞬间闪烁起来,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哎哟!你、你难道……看见‘那个’了?”她吞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作孽哦……是你那个没福气的弟弟……他、他找来了?”
弟弟?
我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成了冰碴子,僵在原地。
“什么弟弟?我哪来的弟弟?”我的声音尖利得自己都陌生,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王婆却像是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猛地捂住嘴巴,眼里闪过惊恐和后悔,连连摆手,几乎语无伦次:“没、没什么!没有!我老糊涂了,瞎说的!胡咧咧的!你赶紧回家歇着,肯定是淋雨受寒,烧糊涂了!回去喝碗姜汤,蒙头睡一觉就好了!”说完,她几乎是抢也似的捡起扫帚,转身就躲回了店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甚至从里面传来了落锁的轻微“咔哒”声。
我僵立在原地,从头冷到脚。王婆那惊恐躲闪的眼神,比直接的否认更让我恐惧。
弟弟?双生弟弟?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湿漉漉的村里踉跄行走,逢人便问。卖肉的张屠户放下油腻的砍刀,眼神惊疑;树下下棋的老头们停下了争执,面面相觑;河边洗衣服的妇人们交头接耳,对我指指点点……
他们的反应出奇地一致——先是看到我脸色后的惊骇,然后是那种欲言又止的、令人窒息的怜悯和躲闪,最后,几乎是统一的、斩钉截铁的口径:
“是你弟弟啊!你那个双生弟弟!”
“唉,可怜见的,生下来身子就是紫的,没气儿了……听说那眼睛,紫得吓人……”
“你妈当年伤心得不行,差点跟着去了,谁也不让提,下了死命令的!你不知道太正常了……”
“孩子,他是不是……回来找你了?听劝,别瞎打听,赶紧找个厉害的先生看看吧,送送他……”
每一个人,都在重复着同样版本的故事:我是双胞胎,另一个生下来就是死胎,浑身青紫,尤其是那双眼睛,紫得异乎寻常。母亲受了巨大刺激,严禁任何人再提起这件事,所以我从小到大都以为自己是个独生子。
可我的记忆里,母亲温柔却总是带着一丝挥之不去哀伤的脸庞,父亲沉默抽烟的背影,家中所有的照片和物品,从未有过任何关于另一个孩子的只言片语或痕迹!这怎么可能?!如果真有这么一个弟弟,为什么我毫无印象?为什么家里要抹去他的一切?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他们言之凿凿,却又集体回避细节。
我疯了似的跑回家,浑身泥水也顾不上,像一头困兽,冲进父母生前居住的、早已尘封落锁的房间。我必须找到证据!证明他们在说谎!或者……证明他们说的是真的?不,我不知道!我必须要知道真相!
我粗暴地扯开蒙尘的白色罩单,翻箱倒柜,拉出所有抽屉,将里面的旧衣服、书信、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部倾倒在地上。没有,什么都没有!关于另一个婴儿的痕迹,一丝一毫都没有!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种巨大的无助和恐惧逼疯,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望着满屋狼藉绝望时,我的手无意识地在一個老式五斗柜最底层的抽屉背面摸索——那里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猛地俯身,指甲抠弄,那竟然是一小块用几乎褪色透明的老式胶布粘着的、卷起来的硬纸筒!
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控制,我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它剥离下来——是一个薄薄的、卷得很紧的硬纸筒。
抖着手,一点点展开。纸张严重泛黄脆化,边缘已经碎裂。
那是一张大幅面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对穿着旧式棉袄、戴着长命锁的婴儿,并排坐在一张铺着锦缎的太师椅上,看起来约莫一岁左右。相貌一模一样,胖嘟嘟的脸庞,分明是对双胞胎。
照片的正中央,被人从上方狠狠撕开过,又因为不舍得彻底毁掉,小心翼翼地在背面裱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纸重新粘合起来。但那道粗暴的撕裂痕迹依旧狰狞地盘踞在照片中央,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右边那个婴儿,笑得眼睛弯弯,嘴角上扬。我认得,那是我。家里有另一张单独裁出来的我的单人照,和这个一模一样。
我的目光,缓缓地、恐惧地移向左边那个……
只觉得呼吸骤停,血液逆流,全身的寒气都集中到了头顶。
左边那个婴儿,被撕掉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衣袖轮廓,和一只……
一只搭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属于婴儿的小手。
那只小手,胖乎乎的,保持着放松的姿势。
而就在那只小手的虎口往上的位置,清晰地映出一块暗色的、形状奇特的胎记——像一小朵云,又像一簇微弱的火焰。
而我,我的右手同样位置,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分毫不差的云形胎记!我从小看到大,绝不会认错!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寒,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我瘫坐在冰冷的尘土和杂物里,目光死死粘在那块胎记上,整个世界都在嗡嗡作响,天旋地转。
不是谣言……不是集体癔症……
我真的有一个双生弟弟。
他存在过。然后被抹去。
那双紫色的、怨毒的眼睛,昨夜紧贴在我脑后的冰冷触感,此刻仿佛又一次无比真实地浮现。
一股冰冷的、细微的气流,吹拂过我的后颈,带着井底的阴湿。
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婴孩声音,仿佛贴着我耳根响起,带着无尽的委屈和幽怨,丝丝缕缕,钻入骨髓:
“哥哥……”
“你抱抱我呀……”
“抱抱我呀……………”
“为什么……只有你……活下来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