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17日。
农历七月初七。
诸事不想宜。
凌晨3点32分。
寂静得可怕。
这是奶奶的房子，它很小，又很高。
没有电梯的七楼，爬起来真要命，却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待着的地方。
她还记得奶奶经常搂着她坐在竹椅上，一边轻拍着她的胳臂一边哼唱“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奶奶去世前把这套房子留给了她，那个时候云忠国看不上它，云卿的叔叔大伯也看不上它。
可公司倒闭之后，所有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个30平的房子，费尽口舌想要云卿变卖掉它来替云忠国还债。
但云卿不允许，这是最后一个能让她感受到亲情的地方。
没想到啊，这里真的成了她唯一的避风港。
从昨天向柴宇提出离婚之前，云卿就已经把自己的衣物收拾打包带来了这里，还有这只现在正贴着她身体呼呼大睡的阿喵。
这只蓝双布偶是柴宇送给她的，在他还疯狂追求云卿的时候。
可他真的爱猫吗？
谁知道呢，就像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爱过自己一样。
她是不会再回那个浑浑噩噩的地方，更不会回到自己的家。
她不想面对嗜酒成性的云忠国，也不想看到软弱无能的刘玲。
她不理解，不理解为什么云忠国可以窝囊到这种地步。一次失败就可以成为一蹶不振的借口吗，就可以每天想尽办法让自己泡在酒里做他妈的春秋大梦吗？
她不理解，不理解为什么刘玲在面对云忠国拿不到钱买酒后被他拳打脚踢还能默默隐忍。她这个女儿都支持他们离婚了，可刘玲只会抹着眼泪说家不能散。
她也不理解，她自己。
柴宇的这些行为，其实在他们结婚前一年就已经开始了。
但是为什么她还会走到这一步？
是因为她被这份单向的爱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吗？
这时她的眼睛又渗出了泪水。
莫名其妙。
毫无征兆。
无法控制。
云卿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坐在床上看着杯子里的热气上升，消失。
上升，消失。
源源不断。
带着她的思绪。
上升，消失。
上升，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但屋子里的光线的确从昏暗一片逐渐变得亮堂堂。
天亮了。
忽然，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犹豫了很久，想装作屋里没人，但是对方似乎不放弃，一直敲。
她终于站起身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两个人，迎面扑上来关切地嘘寒问暖的是刘小鹿。
“云卿姐，你终于开门了！你没事吧，怎么这么憔悴？！衣服鞋子都还是昨天的？不会一晚上没睡吧！！！”
“没事。”云卿一边挤出笑容回应着刘小鹿，一边看向她身边的那个男人。
一米七四的样子，瘦瘦小小，皮肤很白，这张脸......还是如同记忆中那般带着些许稚嫩。
“苏年？”她疑惑地喊了一声。
苏年又是惊喜又是担忧地喊道：“阿卿学姐，你还记得我？！”
“你们......怎么会找到这儿？”
“啊——呀——”刘小鹿抓了抓头皮，“是胡老大告诉我们的，他昨天知道了这个事情，跟我说了你接下来只会来这个地方待着，然后千叮咛万嘱咐今天一定要让我来给你打理这里，连咖啡馆都直接闭馆。至于这个货呢，说来话长，让他自己去跟你解释吧~”
云卿听得一头雾水，还未等她继续提出反问，刘小鹿就推着她朝屋外走去。
“那个你叫什么来着......你先带云卿姐出去走走吧。我要开始打理了，等好了会告诉你们滴~”
车上。
云卿把身子侧到旁边，透过玻璃看着外面的场景快速离自己而去。
苏年也没有开口打扰她，又觉得小小的车厢里显得有些过于寂静，便打开了收音机。
空气里流淌出刘若英的那首《后来》，淡淡的钢琴奏里弹拨着一声一声的吉他声，而车外热浪翻涌。
尴尬，苏年赶紧切歌。
一阵欢快的旋律响起，苏年用余光瞥了一眼正在看着窗外的云卿。
一切都正常。
“苏年，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跟高中那会儿一样啊。”
他傻笑道：“阿卿学姐还是觉得我很幼稚对吧？”
“但你怎么会......”
“呃，其实......”苏年也不知道怎么描述，“其实......其实昨天我也在咖啡馆，当时我正好在洗手间，所以.......阿卿学姐，我不是故意躲在里面不出来，我只是......我一开始听到你的名字很惊喜，这么多年没联系，本来想着出来跟你打招呼的，但是没想到......”
“没想到看到我的人生这么糟糕吧？”
又是一阵沉默，苏年不知道说什么。
但云卿似乎对自己的人生没有羞耻感，继续说道：“所以后来，你是去找了小鹿吧？”
“对的，一开始我去找她呢，她把我当坏人，我都给她看我们高中时候社团的合照了，她还是对我疑神疑鬼。然后我想起那个咖啡馆不就是青岑学长的嘛，我就让她联系青岑学长。再后来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沟通的，她就跟我说今天早上会去看你，然后说如果我有时间也可以一起，让我带你出去散散心。”
她嘀咕了一句：“这胡青岑自己的执念还没着落，还得替我操碎了心。”
“啥？”
云卿扯开了话题：“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工作，今天不用上班吗？”
“我啊，我现在是个外科医生，今天正好休息。”
“医生啊。”云卿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我记得你高中那会儿就说过，一直想当一名医生的，梦想成真了。”
“没想到阿卿学姐还记得。”苏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不过真做了医生才发现，梦想跟现实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黑白颠倒累死累活，还要面对各种不同性格脾气的人，太难了~”
“现实世界掺杂了太多的人性，当然会遇到各种状况。”
像是在对他回应，又像是在给自己说。
“到了，到了~”
等云卿下车，才发现他们来到了云溪高中。
“你怎么带我来这里？”云卿倒是有些吃惊。
“嗯，是不是很久没有回云溪啦？”
“嗯。”
“走吧，趁着还没开学，我们去找找过去的记忆吧！”
苏年跟门卫大叔打了声招呼，两人便走了进去。
正前方是一个很大的小花园，左边是行政楼，广播站就在那里。
他们走进了行政楼的大厅，上了二楼，右转走到第二间，推开门，里面的播音设备早已经是全新的一套了。
“阿卿学姐，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遇到你，就是在这里！”
苏年高一入学的时候，云卿已经高三了。
那时候正好社团招新，她作为那届的广播站站长，不得不连续三个大中午晒着大太阳招新成员。
等到最后一天收摊回到广播站，有个男生敲了敲门。
他很羞涩，不敢进来。
白皙的皮肤，尖尖的耳朵，双眼皮的眼睛有点大，看起来很干净，整个骨架还是挺瘦小的，身高一米七二左右的样子。
是云卿先打的招呼。
当时她故意一拍桌子，朝他挑了挑眉毛，说：“怎么，可爱的学弟，要来加入我们广播站吗？”
然后，苏年就红了脸。
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了一句：“学......学姐，你好......好好看。”
耳畔一股热风徐徐而来，醉了人心。
云卿淡淡一笑，说道：“一晃啊，你都不再是我记忆里那个小屁孩了。”
“但阿卿学姐一直都是最棒的学姐！”
没有回应，云卿只是自顾自地走过去，伸出手指在桌面上一滑而过。
“以前我也坐在这里，每天中午读着每一篇同学投来的稿子，有时候读完还有时间，就哼会歌，多快乐啊。”
她缓缓抬起了低垂着的脑袋，轻轻抿了抿嘴，又闭上了眼睛。
忽地记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女生轻轻地在自己耳边念过一句话。
“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往往在于前者容易走向未来，而后者更愿意困在过去。”
“后来你毕业之后，我也经常这样，同学们都嫌弃我没你唱的好听呢哈哈哈。”苏年在一旁摸着头傻笑着。
云卿依旧是淡淡一笑，然后说：“走吧，去别的地方看看。”
“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下了楼，经过一旁的篮球场，云卿看到地面的绿色塑胶变得更加黯淡了，像是即将渗入到水泥之中。
没有了激动人心的喊叫，一排排篮球架爬满了铁锈，像是孤独患者站立在原地，不再如往日般精神抖擞。
两人穿过小道来到教学楼，上了三楼，来到了高三一班。
“就是这里！”苏年忽然兴奋了，“我当时啊，就是站在这个位置！”
“什么？”
他指着教室门口的阳台边上，说道：“当时高考完你最后一天来学校，我本想跟你当面告别的。但是来的时候，你已经离开教室了。然后啊，我就趴在阳台上，看到你正缓缓走向学校大门，然后！”
说着，苏年双手举成喇叭状，对着空无一人的校门口，一边挥手一边大声地喊道：“再见啦，学姐！”
他回过头望着云卿一脸憨笑了起来，说道：“可是阿卿学姐，你知道吗？我当时心里一直在想，我们会再见的，一定会再见的！”
云卿看着他像个孩子一样傻笑，突然哽咽了一下，但迅速恢复了淡淡一笑的状态。
回忆总是让人恍惚，以为自己还活在过去。
最后一缕栀子花的味道在空气里悄悄地弥漫开来。
八月快要过去了。
两个人站在三楼的通道，淡金色的阳光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阿卿学姐。”想说的话似乎准备了很久很久，“我们的人生......会发生各种变故。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梦想成真了，要前往南浙完成你的服装设计梦想，所以我也很努力，只想考进南浙。但真的没有想到第二年会听到你家发生那样的情况。其实，那个时候，我在□□上给你发了各种留言，可是我发现那个时候开始，再也没看到你的□□头像亮起来。直到前两年我在咖啡馆遇到青岑学长，听说了你这些年的情况，也听说你结婚了，我还在欣慰命运终于给了你苦尽甘来的结局，没有想到......可昨天的事情，我依然觉得，你的反抗就是在证明你的人生没有那么烂！那么糟糕！你其实很清楚你要的是什么样的人生，你不是任何人，你就是阿卿学姐自己！”
云卿转过头看去，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干净，又带着一丝不安。
“谢谢你，苏年。”
这时云卿手机传来一声提示音，她抬起来看了一眼，说道：“我们回去吧，小鹿那边已经好了。”
“好！”
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再说话。
但云卿的心情的确比凌晨那会儿好了很多。
十分钟后，车停了。
“阿卿......学姐......”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支支吾吾。
云卿看了他一眼，说道：“怎么了？”
“以后我们......还能常联系吗？”
“你有事情的话，当然可以来找我。如果能帮到你的话，我也会尽力。今天谢谢你啊，苏年。”
说完云卿朝苏年微微一笑，就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驾驶位的车窗忽然摇下来了，苏年在她身后发出一声大喊：“阿卿学姐！要开心啊！”
她回过身，朝他挥了挥手，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车子行驶出巷子，然后转身走向42幢。
破旧的老小区。
她拉开生锈的铁门，缓缓走上去。
脚踩在水泥阶梯上，发出一声一声沉闷的回响。
墙壁上挂着着一块倾斜的陈旧的牌子。
走向三楼的时候，从墙上方的小窗户里传出了冗杂的电视机的播放声。
到了四楼，一个小男孩尖刺的哭叫声混着妈妈的咒骂声从墙体里渗透出来。
迈过五楼，她已经能听到一个小伙子操着一口的四川话又在给女朋友煲电话。
然后，七楼到了。
云卿从空瘪的包里拿出了钥匙，她的右手紧抓着门把手，却没有转动，整个人就那样僵直地站着。
因为她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阿喵阿喵啊~我不在的时候呢，你要替本小鹿大王好好照顾云卿姐，你把她哄开心了呢，我就来伺候你，天天给你大鱼大肉伺候着。要是有坏人来了呢，就往死里咬！阿喵阿喵，你听到没有！不要光顾着吃罐头，云卿姐现在肯定很难受，但她就是不愿意麻烦别人，这个该死的坚强女人。唉，胡老大也还在北方，一时半会不回来。也不知道胡老大说的是不是真的，昨天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真的能帮助到云卿姐吗？我看那货就跟个二傻子一样......”
云卿低着头，皮笑肉不笑地对自己呢喃了一句：“嗯，云卿，要开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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