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4点24分。
云卿拐过弄堂小巷，来到一幢旧楼前，看着那些爬山虎奄奄一息地吸附在外墙上，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似乎一碰就倒。
她再次看着手机里收到的信息，有点不敢相信。
柴宇就这样签了离婚协议？
她本来以为跟他拉扯很久。
只是为什么，他说把协议放在了云卿的家里。
他到底想做什么？
但既然签了，至少云卿心里悬挂着的石头也算是落下来了。
她吸了一口气，推开半掩的门，正好看到刘玲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云卿，你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刘玲急切地问道，“怎么好端端地，你和柴宇就离婚了呢？有什么是不能坐下来了好好说的吗？”
“那份离婚协议呢？”
“云卿，你这是怎么了？这么久没回家一趟，就不能......好好坐下来跟妈谈谈吗？”
云卿环视了一眼屋内，说道：“云忠国呢？”
“云卿，他是你爸！”刘玲也知道自己架不住云卿的脾气，“好像出去散步了吧？”
“挺好的，眼不见心不烦，我拿了离婚协议就走。”
刘玲一边拿来离婚协议，一边像是在哀求云卿，低声说道：“你先坐下来，能不能陪妈一会儿？妈真的很担心你，怎么就......变成现在这地步了呢？柴宇来的时候还非常难过，一直哭诉是他没照顾好你。”
她冷笑一声，说道：“他没照顾好我？”
这时门又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弯着腰拖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
箱子里的东西发出乒乒乓乓玻璃碰撞的声响。
等他把箱子拖到柜子边，抬头正好对上云卿那双冰冷的眼睛。
“哦哟，耶额森宁啦（这个是谁啦）？哦哟，阿拉宝贝囡囡（我们宝贝女儿）。”
云卿死盯着他那张泛红的脸，问道：“酒好喝吗？”
“怎么，我自己凭本事赚的钱，可没花你这个白眼狼的吧？”
“你赚的？你靠什么赚的？靠在外面马路上说书，吹嘘自己当年多牛逼，说兴奋了再给人表演两套醉拳赚来的？”
“侬将将看（你看看）。”云忠国摇摇晃晃地走到饭桌旁，一屁股压在了摇椅上，“怪伐得（怪不得）柴宇要退货。”
“我什么货色，不都是遗传你的吗？”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攻击，完全看不出是一对父女。
他拿起一瓶开着的酒往嘴里灌，伸出手擦了擦从下巴流到脖子的酒，一脸无所谓地说道：“要是可以啊，真希望他是我儿子，听话，懂事，知道怎么讨好我这个可怜人，唉，可惜了。”
“是挺可惜的，我看你们两个不上不下，都一个德性。”
“拿了你的离婚协议，赶紧走。不要打扰我喝酒，我们云家可丢不起这个脸。”
云卿盯了他几秒，开口说道：“你还有脸吗？这条巷子，谁不知道你云忠国的辉煌往事，谁没见你打老婆？”
一旁插不上话的刘玲听到这里，头更低了，两只手在围裙前交叉来回擦手背。
“所以呢？”
“没有所以，我知道这酒钱谁给你的。云忠国，你想过多烂的生活我管不着，但是如果你还有一点男人的尊严，请你以后不要再舔着脸去找柴宇要酒钱，我跟他没有关系了。”
“瞎叫什么，烦死了，娘希匹的（他妈的），酒都喝不好了。”说着他就重重地把酒瓶敲在了桌上。
“女儿难得回来，你就少说几句。”刘玲一脸担忧地拍了拍云忠国的肩膀。
“你插什么嘴。”
“妈，你进去。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别插手。”
犹豫了半天，刘玲缓慢踏入了卧室，轻轻合上了门，一动不动地听着外面的声响。
“我真后悔当你的女儿。”她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我也挺后悔生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云卿闭上眼，说道：“云忠国，你去厕所对着镜子照照你自己吧，真可怜，你还记得自己是老板的时候吗？”
“哦哟，终于说实话了是吧？对，我就是破产了，就是没钱了，不再是老板了，给不了你想要的一切，上不了你想要的大学，一直在心里怨我是吧？”
“随你怎么想。”她闭上眼开始回忆，“八年了，云忠国。从最开始我坚信你会东山再起，到看你每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酒鬼上身，嗜酒成性，还打老婆。对，你的确给过我衣食无忧公主般的生活，但这八年，你的债务，你到处借来的酒钱，你的医药费，也都是我自己放弃上大学的机会，每天打各种工赚来的。我没觉得自己是好女儿，但做你的女儿......真的很累。你觉得那个混蛋给你点钱买酒喝，是体贴孝顺，可这些年，我在他面前活得跟条狗一样，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吗？”
摇椅一晃一晃，云忠国闭着眼睛，愈发泛红的脸庞加热了空气里的温度。
一阵沉默，只有卧室里传来轻微的抽泣声。
“我没怨过你当年怎么就破产了，但真的，这些年我真的很恨......为什么老天要让我忍受你这副颓废的模样......我有时候就在想，你进医院的那几次，怎么就没......”
她知道此刻的自己真的很生气，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就这样吧，你自己保重。”云卿停顿了片刻，“算了，你鬼门关走这么多遭，是我多虑了。倒是说不定我先走一步.....也挺好的，活着的时候不给你喝，人没了，倒是能让你在席上喝个尽兴，是吧？”
说完她就朝屋外走了出去。
门缓缓地，缓缓地发出了吱嘎声，砰地一响，自己合上了。
摇椅没了动静，卧室里的抽泣声再也不用强忍着，在蝉鸣的刺耳声里呐喊。
嘘。
刚走到电动车旁，云卿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打断了耳机里的音乐。
一看到那两个字，她就划掉了。
但是马上接着，又打来了。
她按下接听键，手机那头传来贱兮兮的声音。
“云卿我的宝贝~七夕快乐~如你所愿，拿到离婚协议了吧~”
“你有病吧？”
像是知道云卿的心思一样，柴宇赶紧接上话：“别急着挂，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吗？居然在你的新住处，surprise~这没电梯的小区就是不行，七楼爬死我了~”
“你怎么会在那里？”
“我不仅在这里，现在还正躺在你的床上呢，还是没有家里的大床舒服~”
“你哪来的钥匙？”
刚说完，云卿就已经猜到是云忠国给他的备用钥匙。
“唉，说来还是得感谢我的中国好岳父。哦不对，现在变成前岳父了。感谢他大力支持我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云卿没有说话，但是柴宇早已想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
“既然我们要离婚了，那就得好好算账。你怎么可以把我花钱买的小猫咪带走呢？这可是我的婚前财产呢。”
“你要做什么！”
这个时候，云卿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她骑上电动车，加快速度朝着目的地冲了过去。
“也没什么，虽然是我的财产，但是我又不喜欢猫，但是我又不想留给你，你说从七楼扔下去吧，好像有点太残忍。你猜，我用了什么方法送它最后一程？”
“王！八！蛋！”云卿紧抓着车把手，旋转到底，恨不得直接转断。
“畜生就是畜生，愚蠢极了。可它也有好处，至少我现在觉得比你听话啊。到最后一刻，还以为我是来陪它玩的，在我腿边蹭来蹭去。看在它这么乖的份上，我特意在它爱吃的零食里加了点东西，你看我这个爸爸对它还是好的吧，这算不算......安乐死呀~”
云卿已经不想再跟他说话，可柴宇真的太知道怎么拿捏她了，洋洋得意地说道：“你可不要急着挂断，等我说完我想说的，自然会告诉你它在哪里躺着？否则，你连它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阿喵在哪里！”
“云卿，你说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闹到这一步呢？本来可以有很好的结局的，我像养狗一样养着你，你有自己的宠物，多好啊。”
“阿喵在哪里！”
“外面的女人不过是□□的发泄，而你云卿，本应该是维护好这个家的奴隶，你却偏偏要有自己的思想，这样是会让我生气的。”
“阿喵！在！哪！里！”
“你不是要离婚吗，字我签了。但我要让你知道，是你的所作所为结束了它的命，你才是凶手。至于以后的路嘛，放心，我们有的是机会重逢，我会让你的人生变得更烂。”
“阿！喵！在！哪！里！”
“好了，说完我想说的了。我知道你正在赶过来，那我希望你更快一点，刚门卫说了，再过一会儿啊，垃圾站就要被清理掉啦~”
刚说完，电话就被柴宇挂掉了。
而电动车，也在此刻来了一个急刹。
距离小区还有300米，但云卿只觉得自己现在大脑一片空白。
她径直下了车，任由车摔在路边，一把抓掉耳机，扔在地上。
麻木，害怕，不可置信。
当她站在垃圾站前，看见那三个桶的垃圾都快溢出来了。
从那一刻开始，云卿已经不知道什么是思考，她更像是一个行尸走肉，只会不停地空手刨垃圾。
第一个桶见底了没有。
第二个桶，见底了，没有。
第三个桶。
她的速度变慢了，变得小心翼翼。
当云卿的半个身子已经趴进垃圾桶，此时此刻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脸上被黏稠的剩菜汤汁沾到，强忍着腥臭腐烂的气味。
她看到了，下一秒，她闭上了眼睛。
一滴眼泪从眼角偷跑出来，打在了手背上。
她的双手轻轻托起阿喵的身体，把它从垃圾桶里捧了出来，跪在地上，把它搂在怀里。
“阿喵。”
往日里雪白的毛色如今被沾满了各种污秽。
“阿喵？”
它的瞳孔已经一片空洞，眼白发灰，没有了光。
“阿喵，你身上脏兮兮的，我带你去洗澡好不好？洗......洗完......洗完澡，我们.......我们顺......顺便......”云卿的胸口急速又毫无规律地起伏着，“顺便去给你......你.......你买新......鲜的小黄鱼好不好？给你......给......你加餐......餐好不好......”
她的眼泪，她的鼻涕都已经不受控制地滑进嘴巴里。
“阿喵！”云卿大喊了一声，整个人缓缓倒了下去。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仿佛听见一个很遥远的声音在呼喊。
“阿卿学姐？阿卿学姐！”
但她不想再在这个世界里挣扎了。
可不可以，就这样匆匆结束？
不要再醒来了，云卿。
真的不想......再过这样的人生了。
阿喵啊，一起去做当蒲公英好不好？
就那样飞啊，飞啊，飞啊。
飞进南浙，去体验曾是自己美好向往的大学生活；飞去北方，去找到那个人，看她过得怎么样；飞去国外，去完成自己18岁生日宴会许下的环球旅行计划。
那个时候，她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千金大小姐。
从来不知道，苦是什么滋味。
也没想过，苦，可以这么苦。
阿喵啊，还会在听见你喊一声“啊——”，再喊一声“喵——”的时候吗？
阿喵啊，该睡觉了。
妈妈会一直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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