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F国这座古老城市温柔地包裹。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洒在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上,为归途中的两人镀上一层暖意。沈念初和顾池并肩走着,白日里因电影结局而翻涌的情绪,在微凉的晚风和静谧的夜色中渐渐沉淀。
顾池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步伐不疾不徐。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身旁的沈念初身上。就在刚才,他目睹了沈念初与一位法国店主流畅交谈的一幕。青年微微侧首,专注倾听,然后用清晰悦耳的法语回应,嘴角那抹浅淡却真实的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常驻的阴郁,像是乌云缝隙里漏下的一缕阳光。那一刻的沈念初,身上仿佛有层叠的故事等待翻阅。顾池心中那份好奇,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这个在墓园里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年轻人,究竟还藏着多少他不曾窥见的棱面?
“你法语很好。”顾池最终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不经意的赞许,打破了沉默。
沈念初像是被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怔了一下,才低声回应:“嗯,以前……自己瞎学过一阵。”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回避。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还是父母在旁、未来可期的时光,是为了某个模糊却充满光亮的梦想所做的努力之一。如今,梦想凋零,人也离散,只剩下这点无关紧要的技能,在不经意间提醒着物是人非。
顾池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音里的那丝落寞,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只是轻松地转换了话题,说起刚才路过一家古董店时看到的滑稽小丑玩偶,形容得绘声绘色。他的语调幽默,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轻易化解了可能升起的微妙尴尬。
沈念初静静地听着,夜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带来远处面包店即将打烊的香甜气息。他偶尔应和一声,感觉胸腔里那股因沉重过往而一直盘踞的滞涩感,似乎被这异国的晚风和身边人温和的絮语悄悄稀释了一些。
回到下榻的酒店房间,互道晚安后,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沈念初几乎是陷入床铺的瞬间,意识就被黑暗攫取,沉入了睡眠的深渊。
然而,安宁短暂。
梦境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光怪陆离地旋转、拼接。最终,画面定格——是张明那张因长期熬夜和**扭曲而显得狰狞的脸。他双目赤红,里面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一双青筋暴起的手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沈念初的脖颈!
“呃……”沈念初徒劳地挣扎,氧气被迅速剥夺,肺部传来灼烧般的剧痛。
张明的脸凑得极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声音嘶哑如同破锣:“钱呢!为什么不借给我?!啊?!那天晚上我手气多旺!要是你肯借我那笔钱,我早就翻本了!翻十倍!百倍!我的公司也能救回来了吧!都是你!沈念初!是你断了我发财的路!是你让我的公司倒闭了!是你害我一无所有!”
那诅咒般的咆哮在梦境中回荡,夹杂着现实中催债电话里不堪入耳的威胁,还有父母离去后他独自吞咽的所有苦楚、委屈和不被理解的孤独……所有负面情绪在这一刻拧成一股冰冷的绳索,将他紧紧缠绕,拖向绝望的深渊。
“不……不是……”他想辩解,想呐喊,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窒息感如此真实,恐惧如同冰水浸透四肢百骸。
“嗬!”沈念初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冷汗已经浸湿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寒意。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诡谲的光带。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下意识伸手抚摸自己的脖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死死扼住的幻觉触感,火辣辣地疼。梦里的指责言犹在耳,尖锐地刺穿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他需要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来锚定这失控的情绪,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能呼吸。
沈念初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他瞥向另一张床,顾池侧身躺着,呼吸平稳悠长,似乎睡得正沉。他摸索着从自己行李包的侧袋里,掏出一盒几乎全新的香烟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这是他在最低谷时买来,却极少动用的东西。
推开落地玻璃门,深夜凛冽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却也使得混沌胀痛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走到小阳台的栏杆边,背对着房间,微微佝偻着背,动作有些生疏地点燃了一支烟。
猩红的火点在浓稠的夜色中明明灭灭,像一只孤独的眼睛。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和咳嗽,却也奇异地带来了一丝近乎自虐的平静。尼古丁暂时麻痹了翻腾的思绪,那一点微弱的热量,似乎驱散了些许从心底蔓延开的寒意。
楼下街道空旷,偶有车辆疾驰而过,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短暂划破寂静,尾灯拉出长长的、如同泪痕般的光轨。他望着这片繁华却陌生的夜景,心中是一片茫然的、无尽的荒芜。世界这么大,却没有一个可以让他安心停靠的角落。
就在这时,身后的玻璃门被极轻地推开,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沈念初身体骤然一僵,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气息靠近。
顾池穿着柔软的睡袍,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将手肘撑在冰凉的金属栏杆上。他没有立刻说话,也没有看沈念初,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城市天际线,仿佛只是偶然醒来,出来透透气。
夜风拂动他额前微卷的黑发,他的侧脸在城市的微光映照下,显得轮廓分明,又带着一种罕见的柔和。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夜风穿梭的声音。
“做噩梦了?”良久,顾池才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特有的低沉沙哑,却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平淡的、仿佛理所当然的关切。
沈念初沉默地点了点头。意识到黑暗中对方可能看不见,他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干涩的单音:“……嗯。”他下意识地想将烟掐灭,觉得在顾池面前这样似乎不太妥当。
“没事,你抽你的。”顾池仿佛脑后长眼,看穿了他的动作,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点随意,“味道还行。给我也来一支?”
沈念初有些意外,转头看向顾池。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不清顾池眼底的情绪,只能看到一个平静的轮廓。他沉默着,从烟盒里磕出一支烟,递过去,然后又拿起打火机,凑近。
“咔哒”一声,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燃起,跳跃着,映亮了顾池低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他微微低头,就着沈念初的手点燃了香烟,动作自然。
橘色的光点再次亮起,两个男人就这样在异国深夜的阳台上,并肩而立,沉默地吞云吐雾。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清冷的空气中纠缠、消散。一种无声的陪伴在静谧中流淌,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悄然驱散了沈念初独自一人时那蚀骨的孤寂与冰冷。
烟草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过了好一会儿,沈念初望着楼下空无一人的街道,终于鼓起了勇气,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梦到那个朋友了。”
顾池侧过头,在朦胧的光线下看着他紧绷的、略显苍白的侧脸,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像一个最耐心的容器。
“张明……他怪我……”沈念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梦呓,对着这夜色,也对着身边这个或许可以信任的人,“怪我没借钱给他去赌……他说,如果那天他去了,能赢很多很多钱……”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烟,仿佛需要这刺激来支撑他说下去。
“可是……我哪里还有钱……我之前,已经帮他还了那么多……他怎么能……怎么能那么理所当然……”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怒。怎么能那么理所当然地把自己的贪婪和失败,全都归咎于他?怎么能像梦魇一样,连他片刻的安宁都要剥夺?
顾池安静地听着,直到沈念初的声音低下去,消失在夜风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斩断了那些疯狂滋生的自我怀疑的藤蔓:
“不是你的错。”
五个字,像五颗钉子,牢牢钉入了沈念初混乱的心墙。
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瞬间泛红、酸涩的眼眶。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几乎已经忘记,被人如此坚定地维护、如此清晰地告知“不是你的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所有的委屈仿佛找到了一个泄洪的闸口,汹涌着想要奔腾而出,却被他死死忍住。
“贪婪和无底洞,是填不满的。”顾池的声音继续平静地响起,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你帮他是情分,不是本分。他选择堕落,后果不该由你来承担。”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沈念初一直以来的心结。是啊,是情分,不是本分。可他过去却一直被困在“朋友义气”和“见死不救”的自责里,几乎将自己压垮。
“顾池……”沈念初终于转过头,看向身边这个高大的男人。夜色模糊了彼此的细节,但他能感受到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评判,只有一种深切的、带着温度的理解。他哑声唤了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喉咙哽得厉害,后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
顾池看着他眼中闪烁的水光,看着他努力克制却依旧微微颤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沈念初的后背,动作带着一种笨拙却真诚的安抚。
“夜里风大,别着凉了。”他转移了话题,语气恢复了平常的随意,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抽完这支,回去再睡会儿?明天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散散心。”
他没有追问噩梦的细节,没有探究张明究竟是何许人,更没有空泛地安慰“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只是用行动告诉他,我在这里;用未来的、或许值得期待的“明天”,给他一个重新入睡的理由。
沈念初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最后一口烟吸完,然后把烟头摁灭在阳台角落的便携烟灰缸里。那一点猩红彻底熄灭,如同他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在这个男人平静而坚定的陪伴下,渐渐平息成了细微的、可以承受的涟漪。
“好。”他轻声应道,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重量。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房间,重新躺回各自的床上。房间里再次陷入黑暗和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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