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耀六年的第一场雪,落在陇西城的残垣断壁上。
我站在城头,看着雪花飘落在战死的将士们身上,渐渐覆盖了那些狰狞的伤口。血水融化了雪花,又在严寒中凝结成红色的冰。这场景,像极了阿婆曾经说过的——建安十三年的渭南,曾祖父冯安战死的那一天。
“将军,撤吧。”副将的声音嘶哑,“城内粮草已尽,援军...不会来了。”
我没有回头,只是望着远处魏军的连营。曹真的旗帜在风雪中猎猎作响,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让百姓先从密道撤。”我解下佩剑,“你带一队人护送。”
副将愕然:“那将军您?”
我笑了笑:“冯家人,从来不会弃城而逃。”
我是冯宁,冯昭之子。但从记事起,大家都叫我李宁。
小时候,我常做同一个梦:一个白袍将军被绑在刑架上,浑身是血,却昂首怒骂。每次惊醒,阿婆都会把我搂在怀里,哼着那首古老的歌谣:
“狗儿跳,那个猫儿闹,吾家小宝吃糖糕...”
七岁那年,尔甲阿爷酒后失言,我才知道梦里那个白袍将军就是我的生父冯昭——被曹丕凌迟处死的汉将。
那晚,我偷了阿婆的匕首,对着北方发誓:“必取曹贼首级,祭奠阿父!”
阿婆发现后,没有责骂,只是流泪。第二天,她开始教我冯家枪法。
“宁儿,冯家枪不是用来报仇的。”阿婆握着我的手,一招一式地教,“是用来守护的。”
我不懂。在我心里,武艺只有一个用途——杀人。
十岁那年,魏国细作找到了我们。阿婆为保护我,服毒自尽。
临终前,她把我叫到榻前,递给我一封信:“宁儿...待阿婆走后...再看...”
那封信,我读了一遍又一遍。阿婆用工整的小楷,写下了冯家三代的故事:
曾祖冯安,为护百姓战死狄道。祖父冯栋,死谏曹操反对屠城。父亲冯昭,为断后力战被俘,骂贼而死。
信的末尾,阿婆写道: “宁儿,真正的忠义不是报仇,是守护。冯家五代忠烈,为的不是私仇,是天下苍生。”
我抱着信哭了一夜。第二天,我把匕首埋在了阿婆坟前。
十二岁,我随姜维将军北伐。第一次上战场,我杀红了眼,单骑冲入敌阵,直取魏将首级。
庆功宴上,姜维将军却皱眉:“宁儿,勇则勇矣,然杀气太重。”
我不服:“对魏贼,何必留情?”
深夜,姜维将军把我叫到帐中:“可知你父亲最后说了什么?”
我摇头。
“他在刑场上喊:‘冯昭可死,汉室不可亡!’”将军目光如炬,“他要的是汉室复兴,不是冯家报仇。”
那夜,我久久无眠。
十八岁,我奉命镇守陇西。这座曾祖父战死、父亲成长的城池,满目疮痍。
第一天巡城,就看到魏军骚扰边境村庄。我率军出击,全歼敌军。回城时,却看见一个老妇人抱着儿子的尸体痛哭。
“为什么...为什么要打仗...”她嘶哑的哭声刺痛了我的耳膜。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阿婆的话。
从此,我变了。每战必先劝降,网开一面。轻徭薄赋,鼓励农耕。汉羌通婚,促进和睦。
同僚笑我“妇人之仁”,我却想起父亲最后的选择——他本可突围,却选择断后。
直到今天。
曹真十万大军围城,城内粮草已尽。
“将军!百姓都已撤离!”副将去而复返,“您快走吧!”
我摇头:“你带兄弟们走。”
“将军!”
我指着城外:“看到那些村庄了吗?若我们逃走,魏军铁蹄所至,鸡犬不留。”
副将跪地痛哭。
我扶起他:“告诉宁儿...不,告诉我儿子冯安:好好活着,但不必报仇。”
雪越下越大。我独自站在城头,白银枪在风雪中泛着寒光。
父亲,您当年就是这样死守孤城的吗?
魏军开始攻城。我大喝一声,银枪如龙。
血染白袍,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每一次挥枪,都想起阿婆的话:“冯家枪,是用来守护的。”
力竭之时,我面向成都方向,缓缓跪下。
“丞相...宁儿...尽力了...” “阿婆...父亲...宁儿来了...”
最后一眼,看见雪花飘落在银枪上,像极了许多年前,陇西老家院里的那棵梨花树。
恍惚间,仿佛听见阿婆在哼歌: “春风摇,那个柳叶俏...” 还有父亲的声音:“宁儿,来吃糖糕...”
我微笑着闭上眼睛。
建兴七年的梨花,终于落在了景耀六年的雪地上。
后来听说,魏军入城后,发现冯宁将军虽死犹立,银枪拄地,面向南方。陇西百姓偷偷建庙祭祀,称“银枪将军庙”。而他的儿子冯安,终身未再提起“报仇”二字。只是在每个清明,都会在坟前放一盘糖糕。一如当年,陇西冯家的小院里。那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
寒枪守得陇西雪,不教胡马度边关。谁言忠烈空留恨?千秋犹唱冯家郎。
——陇西民谣·银枪将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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