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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生辰糕

我被扔进了一处临时牢狱。

这里原本似乎是某个大户人家的仓廪,如今却挤满了妇孺老幼。空气中弥漫着霉味、汗味和淡淡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新来的?这边还有点地方。”一个面色憔悴的妇人挪了挪身子,给我让出一小块空地。

我怯生生地坐下,环顾四周。昏暗的光线下,一张张麻木的面孔如同鬼魅。角落里有个婴儿在哭,声音已经嘶哑,却无人理会。

“为什么抓我们?”我小声问那妇人。

妇人苦笑:“还需要理由吗?说是搜查叛党家眷,其实就是抓人来充数、换赏钱。”她打量着我,“你是哪家的?”

“我...我叫冯阿宝,与家人走散了,暂住在王允军侯的院子里。”我低声道。

妇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王军侯?听说他前日下狱了,罪名是私通官军。”

我的心沉了下去。王允是我最后的希望,如今连他也自身难保。

“那...我们会怎么样?”我颤声问。

妇人摇摇头,眼神空洞:“谁知道呢。或许充作奴仆,或许...”她没有说下去,但我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仓廪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兵士扔进一桶稀粥和几个粗面饼子:“吃饭!”

人们顿时如饿狼般扑上去,争抢食物。我被挤在外围,等挤到桶边时,只剩下一点残渣。一个好心的老妪分了我半块饼子,硬得像石头,难以下咽。

咽着干硬的饼子,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今天是我的生辰。

往年这个时候,阿母一定会起个大早,蒸一笼香喷喷的桂花糕。那是用精米磨粉,掺入蜂蜜和干桂花,再点缀几颗红枣蒸制而成。平日里是决计舍不得吃的,唯有生辰和年节才有这般口福。

阿兄的鼻子最灵,总是第一个闻到香气,窜进灶房嚷嚷:“阿母偏心!只给阿宝做糕!”

阿母便会笑骂:“等你生辰,阿母也给你蒸!”

然后阿父会放下手中的竹简,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兄妹打闹。阿兄总会偷偷掰一小块刚出锅的糕,烫得直吹气,却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

“臭小子!妹妹的寿糕也抢!”阿母作势要打,阿兄便躲到阿父身后做鬼脸。

最后总是每人分得一块,坐在院中桃树下慢慢品尝。甜糯的糕体在口中化开,桂花的香气萦绕不散。那是我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刻。

“狗儿跳,那个猫儿闹,吾家小宝吃糖糕...”我不自觉地哼起那首童谣,眼泪无声滑落。

旁边的妇人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默默递来一块粗布:“擦擦吧,孩子。这世道,哭也没用。”

我接过布,却擦不干源源不断的泪水。

夜幕降临,仓廪内越发寒冷。人们挤在一起取暖,呻吟声、啜泣声此起彼伏。

我蜷缩在角落,从衣襟里摸出那三块糖糕。经过这些时日的颠簸,它们已经干硬开裂,但我仍能闻到一丝淡淡的甜香。

“阿母,阿父,阿兄...今日是阿宝的生辰...”我对着糖糕喃喃自语,“你们在哪里?可还安好?”

没有人回答。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如泣如诉。

饥寒交迫中,我迷迷糊糊睡去。梦中,我又回到了那个温馨的灶房。

阿母正掀开蒸笼,白雾腾起,桂花糕的甜香扑鼻而来。阿兄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被阿母轻轻打了一下:“烫!等凉些再吃!”

阿父坐在桌旁,眼中满是笑意:“阿宝又长一岁了,是个大姑娘了。”

我正要回答,场景突然扭曲。灶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烽火。阿母的脸上鲜血淋漓,右眼成了一个血洞。阿父身中数箭,倒在血泊中。阿兄被铁链锁着,瘦得皮包骨头。

“阿宝,快逃!”他们齐声呼喊,“活下去!”

我惊叫着醒来,浑身冷汗。仓廪内依然昏暗,身边的人都在沉睡,偶尔有人发出痛苦的呻吟。

再也睡不着,我摸索着取出一直贴身收藏的桃木梳——那是去年生辰阿父送的礼物。梳齿已经断了几根,但我仍舍不得丢弃。

“阿父...”我轻声呼唤,仿佛这样就能穿越千山万水,传到亲人耳边。

凌晨时分,仓廪门再次打开。几个兵士举着火把进来,大声吆喝:“都起来!排好队!”

人们惊慌地起身,不知道又要发生什么。我被人流推挤着向外走,心中忐忑不安。

我们被带到一处广场,那里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人。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高台上,大声宣读着什么。距离太远,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充军”、“为奴”等字眼。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哭泣声。我身旁的一个少女直接晕倒在地,被兵士粗暴地拖走。

轮到我们这一队时,一个书记模样的人挨个登记姓名、籍贯。

“冯阿宝,陇西冯家村人。”我小声道。

书记抬头看了我一眼:“年龄?”

“刚满十一。”我说,想起昨日是自己的生辰。

书记在竹简上记了几笔,对旁边的兵士道:“这个年纪小了些,先送浣衣处吧。”

于是我被人从队伍中拉出,推向另一群人。大多是妇人和年纪稍长的少女,个个面色惶然。

我们被押解着穿过街道,来到城西一处大院。这里似乎是某个被抄没的官员府邸,如今成了临时工坊。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妇人迎上来,打量着我们这群新来的:“我是这里的管事,你们可以叫我赵媪。来了这里,就老老实实干活,少不了你们吃喝。若是偷奸耍滑...”她冷笑一声,“有你们好受的!”

我们被分派到不同的院落。我所在的浣衣处有二十余人,终日洗衣晾晒,供应军中所需。

活计很重。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在冰冷的河水中捶打衣物,双手很快红肿开裂。伙食却只有稀粥和粗饼,勉强果腹。

但比起牢狱,这里至少通风透气,还能看到天空。我甚至庆幸自己被分到这里,而不是其他更可怕的地方。

几日下来,我渐渐熟悉了流程。同院的妇人们大多沉默寡言,但有个叫惠娘的少女对我颇为照顾。

惠娘约莫十五六岁,据说是城中织匠的女儿,家人在战乱中失散。她教我如何省力地捶洗衣物,如何在监工不注意时偷偷歇息。

“省着点力气,”她低声道,“这日子还长着呢。”

有时夜深人静,惠娘会低声哼起歌谣。不是阿母那种温柔的调子,而是凉州民间常见的小曲,带着几分苍凉。

“鸡儿啄,那个羊儿跑,吾家阿宝采荇藻...”一日,我意外地听到她哼起类似的旋律。

我惊讶地看向她:“惠娘姐姐,你也会这个?”

惠娘笑了笑:“凉州人谁不会几句?我娘以前常唱。”她的眼神黯淡下来,“不知她现在何处...”

同病相怜,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有时趁着监工不注意,我们会偷偷交换各自的故事。

惠娘告诉我,她原本定在今年出嫁,未婚夫是个老实本分的陶匠。战乱爆发后,未婚夫被征入伍,生死未卜。

“但愿他还活着。”惠娘说着,眼中闪着泪光,“等太平了,我们还要成亲呢。”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握住她的手。在这朝不保夕的乱世,希望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洗衣的日子单调而艰苦。我的双手很快磨出厚茧,原本细腻的皮肤变得粗糙。但最难受的是对家人的思念,如影随形,噬咬内心。

每夜躺在床上,我都会拿出那三块糖糕,对着它们说话,仿佛亲人能听到一般。

“阿母,今日我洗了三十件军衣,赵媪夸我勤快呢。” “阿父,我认得了几个新字,是惠娘姐姐教的。” “阿兄,你在哪里?可还安好?”

糖糕日渐干缩,如同我渺茫的希望。

一日,赵媪突然来到浣衣处,宣布有贵客将至,要挑几个伶俐的去前厅伺候。

女孩子们顿时紧张起来。谁都知道,所谓“伺候”可能意味着什么。

赵媪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我身上:“你,还有你,过来。”

我和惠娘被选中了。惠娘脸色苍白,紧紧握着我的手。

我们被带至前厅,那里已经摆开宴席。几个军官模样的人坐在上首,大声谈笑。赵媪命我们在一旁侍立,随时斟酒添菜。

我低着头,不敢直视那些醉醺醺的军官。他们的谈话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冀城指日可下!届时韩将军必重赏我等...” “...听说朝廷派了皇甫嵩前来征讨...” “...怕什么!凉州男儿岂是中原弱卒可比...”

冀城?我的心猛地一跳。梦中阿母似乎提过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军官突然拽住惠娘的手:“这小娘子模样周正,来,陪爷喝一杯!”

惠娘吓得连连后退:“军爷恕罪,奴婢不会饮酒...”

军官恼羞成怒,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不给面子?”

赵媪连忙上前打圆场:“军爷息怒,这丫头不懂事。阿宝,快去斟酒!”

我战战兢兢地上前,为那军官斟酒。他的手却突然松开惠娘,转向我:“这个更嫩些!来,小妹妹,告诉爷多大了?”

粗糙的手掌摸上我的脸颊,我吓得浑身僵硬。

“十一...”我颤声回答。

军官哈哈大笑:“正好!正好!”说着就要拉我入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外突然传来通报声:“韩将军到!”

所有军官立刻起身整理衣冠,方才的轻浮荡然无存。一个四十上下、面容冷峻的将军大步走进来,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都在这里做什么?”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方才调戏我的军官连忙赔笑:“将军来得正好,兄弟们正为您庆功呢!”

韩遂的目光落在我和惠娘身上,眉头微皱:“哪里来的丫头?”

赵媪赶紧回答:“是浣衣处的奴婢,叫来伺候酒水。”

韩遂摆摆手:“让她们下去。成何体统!”

如蒙大赦,我和惠娘急忙退下。回到后院,两人都是浑身冷汗,后怕不已。

“幸好韩将军来了...”惠娘颤声道,“否则...”

我点点头,心中却另有所思。韩遂...这个名字好生耳熟。忽然想起,那日难民营中李媪提起过,他是叛军首领之一。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心中萌生。

几日后,我趁着送洗净衣物去前院的机会,偷偷留意韩遂的动向。发现他每日未时会独自在书房处理军务,门外只有两个守卫。

机会来了。

我找来一片较为平整的木牍,用烧黑的树枝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写下:

“民女冯阿宝,年十一,陇西冯家村人。父母兄长于城破日失散。母赵氏,右目有伤;父冯安,任郡中书佐;兄冯栋,年十五。恳请将军施恩,帮忙寻找。愿做牛马报答。”

写完后,我将木牍藏在怀中,等待时机。

未时一到,我端着一盆清水,假意要擦拭走廊,慢慢靠近书房。

守卫拦住我:“做什么?”

我低头道:“赵媪命我来擦拭廊柱。”

守卫打量我一番,挥挥手:“快些干完离开。”

我假装擦拭廊柱,慢慢挪到书房窗外。透过窗缝,可见韩遂正在批阅文书。

心怦怦直跳,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房门跪倒在地:“将军开恩!”

韩遂显然吃了一惊,待看清是我,眉头皱起:“是你?何事?”

我双手举起木牍:“求将军帮民女寻找家人!愿做牛马报答!”

守卫冲进来要拖我走,韩遂却抬手制止。他接过木牍看了看,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你识字?”

我点头:“家父教的。”

韩遂沉吟片刻:“如今战事紧张,无人暇帮你寻亲。”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他话锋一转,“我书房正缺个整理文书的小婢。你若愿意,可调来此处。他日若有你家人消息,也好及时告知。”

峰回路转,我急忙磕头:“愿意!民女愿意!”

于是我从浣衣处调到了书房,负责整理文书、研磨沏茶等轻省活计。虽然仍是奴婢,但环境好了许多,还能偶尔读到一些军报文书。

我格外勤快,将书房整理得井井有条。韩遂似乎颇为满意,偶尔会问我几句家中情况。

但我始终没有等到家人的消息。战事越发吃紧,军中气氛日益凝重。有时深夜,我能听到韩遂在房中踱步,长吁短叹。

一日,我整理文书时,偶然看到一份阵亡名单。心中一惊,急忙翻阅,生怕看到熟悉的名字。

幸好没有。但我却看到了另一个消息:王允越狱逃走了,如今下落不明。

我暗暗为他高兴。至少,他不必冤死狱中。

时间流逝,转眼秋深。凉州的秋天来得早,寒风吹彻骨缝。

我的生辰早已过去,那三块糖糕更加干硬,但我仍舍不得吃。这是与家人最后的联系,是茫茫黑暗中的一点微光。

每夜,我仍会对着糖糕说话,告诉亲人我一天的所见所闻。仿佛这样,他们就还在我身边,从未远离。

秋风起,那个草黄了,门口霜雪要来到。而我的归途,依然渺茫。

唯有那首童谣,穿越血与火,在心中久久回响:

“月亮照不到啊我的小阿宝... 忘也忘不了啊,我滴小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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