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裴叡立时紧了拳头:“你说什么?”
王真脑袋往地上又是一磕,声音发颤:“请圣人节哀。”
短短几个字落地,殿内立时陷入一片死寂。
殿门大剌剌的敞开着,任由风雪滚滚而来,裹挟阵阵寒意,无情地灌入原本温暖的内室。
正辰殿内瑞兽薰炉中燃着上好的银骨炭,一缕白烟从薰笼内缓缓升起,任由热气摆弄形状,被拉得又细又长,最终被刮入殿内的冷风吹散。
寒风簌簌,绝情到连方寸热意都不愿意保留,三两下便将温暖尽数吞噬入腹,吐出刺骨绵长的凉意。
而那原本要进殿的两人,再没有往前走半步。
韩赴眸色一紧,偏头去看她。
两人距离并不算远,裴定柔就安静地立在离他半臂的地方,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这石破天惊的消息,瞬间夺去了她全部的生命力。
便如同落柏宫那棵杏树,春日的蓬勃生气在漠漠冬季中消磨殆尽,只留得枯枝败叶的空架子。
那光秃秃的躯干在风中摇曳着,姿态显得尤其柔弱可欺。
似乎风再急些,再大些,她便会支撑不住,随时倒下来,彻底枯萎死去。
殿外源源不断的飘雪,竟显不出丝毫轻盈之态,反倒仿佛一个又一个石头,沉甸甸地往裴定柔双肩上压。
韩赴皱眉,目光盯着她不肯放。
身边人仍旧不愿抬头,一双蜷曲纤长的睫羽耷拉着,在眼下织起浅浅阴影,将杏眸中情绪遮去大半。
她的唇角仍然保持着半刻之前的上扬,细看之下才能发现弧度微微收敛,姿态甚是僵硬,再无丝毫愉色。
润泽的樱唇被吹得发紫,脸色苍白如纸。
那藏在绒袖中的手早已握成拳头,轻颤战栗着。
从听到苏燕回离世的消息到现在,裴定柔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连眼眶都未曾泛红。
似乎这个消息同她毫无关系,没有引起她丝毫的情绪波动。
可韩赴知道,这是在极致的痛苦时身体呈现出的假象。
巨大的悲痛飞速袭来,如同雷雨之下的海面,黑浪肆意翻涌。
裴定柔来不及躲避,整个人便被排山倒海般的情绪冲刷吞没。
她的脸色越来越差,身子被风吹得歪了歪。
韩赴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扣住她肩膀,不叫小公主在痛苦的情绪中,孤立无援。
温热触及,原本怔住的眸色似乎动了动。
裴定柔慢慢抬头:“我是听错了吗……”
忽的,她抓住韩赴手腕:“方才他说的,姨母怎么了……”
韩赴如何忍心再将那话重复一遍,扣在她肩膀上的手移了位置,双手顺着她面颊轮廓,覆在了冰凉的肌肤上。
那温热的掌心捧着她被冻得僵硬的脸蛋,试图将人从迷惘中唤醒。
动作中蕴含的安抚之意,却用另一种方式告诉了她,王真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的姨母离世了。
“怎么会,怎么会?”
裴定柔双眼酸涩,眼睛用力眨了眨,两颗泪珠才艰难地被挤了出来,顺着光洁冰冷的脸颊,一路往下砸。
这一来,竟似给情绪开了个口子一般,无数痛意如同潮水顺着缝隙往外,顷刻间冲决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裴定柔偏过脑袋,从韩赴温暖掌心中挣开,双手捂面,终是失声恸哭起来。
泪水如泉,不断从指缝间溢出。
哭泣声化作利刃,在韩赴心口狠狠地剜了一刀。
默然呆站着的皇帝此刻也反应了过来。
他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头疼欲裂,视物不清,纵然身上着华服锦缎,却再也没了什么威严仪态可讲。
裴叡摸索着后退两步,险些撞到青铜灯架上。
“父亲!”
“圣人!”
王真连忙起身朝他奔去,同太子殿下一起,将站立不稳的裴叡扶住。
满殿内,唯有裴朝尚存一丝清醒。
他用力咬了咬唇,用疼痛来强行压过悲伤,询问王真:“是怎么一回事?”
王真将裴叡扶到案前坐稳,这才如实回答太子的话:“是自戕。”
“估摸大约是昨夜夜半之时的事情。早上交班之后,门口的侍卫一直听不到里头动静,因怕出事坐罪,便打开门去看。”
谁承想殿内乱七八糟的,堆了一圈杂物,中间卧着两具冰凉的尸体。
是苏燕回和榆若。
一主一仆,静静地躺在那杂物堆中,人早已没了气息。
“自戕”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往三个裴姓之人心口上烫。
裴叡大掌猛拍龙案,不顾胸腔内激涌的复杂情绪,强行站起身:“带朕去看!”
不是亲眼见到,他绝不相信!
他不信燕回会走得这样决绝突然,连个招呼也不打,不声不响,令人毫无心理准备。
况且,距离那日东窗事发已过去好一阵子。
即便她对意姿恨之入骨,痛快报复之后感觉余生再无可恋,心里起了绝望之念,想早日去陪伴绛梅,要发作也该是在那事发时即刻发作。
又如何会挑在数月之后?
苏燕回被圈禁后,在自己宫中一直安分守己,毫无异态。年年也不时去探望她,二人隔门交谈,从未察觉不对劲,怎么会突然想不开去自戕?
裴叡思忖至此,握拳的力度不禁更大了些。
一定是被他人谋害!
若是叫他查到蛛丝马迹,定要将此人活剐!
连外氅都来不及披上,裴叡便要往外走。
他急着去查看,连裴朝和裴定柔这一双儿女都分不出心思去照管。
裴朝见状,亦跟上父亲的步伐,走到门口略顿了顿,朝韩赴道:“照顾好年年。”
很显然,他并未打算带上裴定柔一同去,只想让她乖乖留在正辰宫。
即便是在这种态势下,裴朝心中仍另有考量。
与其此刻让妹妹同去,直面姨母遗体受刺激,不如暂缓一缓。
方才听王真描述,殿内杂乱不堪,清整实在需要一番功夫。
待到父亲同自己将现场料理完,年年情绪平稳些再说。
韩赴沉声道:“或许公主并不想留在这里。”
那亡故之人毕竟是她的亲姨母,现在猝然离世,裴定柔虽伤心过甚,却绝不甘心被父兄撇下,独自守在这里。
裴定柔听了,果然立时抬起头,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毫无留下的意思。
“我也去!”
因狠哭过,裴定柔声音沙哑着,坚持道:“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去看姨母。”
不论如何,那毕竟是她的姨母。
伤心痛哭也好,悲痛也罢,总比坐在这里强。
韩赴道:“留在此处,她只会更不好受。”
与其将情绪淤堵憋闷在心里,自怜自伤自我折磨,倒不如叫她亲眼目睹,痛痛快快哭一场,把不快宣泄出来。
裴朝也不再阻拦,任由妹妹跟在后面,只是朝韩赴递了个眼色,示意他护好妹妹。
一行人乘风迎雪,终是到了芷兰宫。
出了这宗命案,不论是否为自戕,早有郎官戍卫在宫门口,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为首的见了裴叡,连忙朝他拱手。
裴叡目不斜视地穿过宫门,只略抬手示意众人起身,他的脚步却未停,径直往石阶上跨。
皇帝未置一语,反倒是太子发了话:“带队守在这里,听候圣人差遣。”
“臣等遵命。”
早有太医局的几位医官候在门口,因未得上谕允准,不敢贸然进入检验。
殿前阶经过晨扫,积雪早已被清除干净,上面铺着的雪,是这几个时辰新落下的。
薄薄一层,并不算滑,可那双龙纹鹿皮靴却越走越慢。
来人似乎不愿立刻见到里头的场面。
行至最后一阶,终于到了芷兰殿门口。
裴叡站在殿门前,长吁一口气,定了定心神,等待着大门向他敞开。
两个内官合力,将高大的红木扇门推开,为圣人打通通往殿内的路。
连绵的吱呀声持续了几息,殿内的场景便毫无遮拦地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裴定柔跟在父亲身后,迈过门槛,缓缓步入殿中。
几口陈旧的箱子翻倒着横在东西,箱口大敞,里头的东西散落一地。
有簪钗环佩之类装饰的小物件,更多的却是成册的诗籍和落在一张张宣纸上的书法墨宝。
随意堆放,历乱无章。
裴叡来不及细看,注意力便被正中那刺眼的一抹粉擒住。
苏燕回穿戴齐全,双手搭在身前,安静地卧在杂物围成的圈当中。
“燕回!”
他三两步跨过脚下枯黄的纸,奔到苏燕回身侧,抓住了她早已冰凉的手,半跪着将人揽到怀里。
左膝落地的瞬间,不经意磕到了垫在苏燕回身下的物什。
只听得哗啦的碎裂声,猛烈的痛意便袭来。
裴叡低头去看,竟是那扇琉璃画屏。
而屏上的红梅燕雀,随着琉璃破碎,而化作不成型的残片。
碎裂的琉璃锐利无比,有几片甚至扎入了他皮肉,在衣袍上印出大片血痕。
裴叡根本感觉不到痛似的,眼底浮起一抹浓重的悲凉,郁郁难消。
怀中人描眉画唇,妆容精致,甚至重新穿上了当年那件粉衣裳,发式模样也一如往昔,浅紫蒲色的鸢尾花步摇斜插在乌发里。
便如同多年前,和煦灿烂之下,他牵着马儿,她坐在马背上。
一模一样的打扮。
裴叡晃了晃她的身子,喃喃道:“你竟是做好了打算要走……”
大抵这样装扮,这样的布置,是苏燕回最后的心愿。
了却之后,便能无牵无挂地离开。
穿上俏丽的粉裙粉衫,好漂漂亮亮地去见她的阿姐。
这大约是裴定柔第一回看见父亲流泪。
不论是为君王,还是做父亲,裴叡大部分时候都是从容自持的,即便嗔怒伤心,情绪跌宕,也从不见泪水。
此刻,年迈的皇帝却抱着怀兰夫人的尸身,发出低沉的呜呜咽咽,毫无遮掩地哭出声来。
“这些……是阿娘和姨母的东西。”
裴定柔认得。
那日天气晴好,她来寻姨母,便看见苏燕回在院中清晒这些物件。
而此刻姨母头戴的那只鸢尾花步摇,是阿娘生前钟爱之物。
裴定柔也是见过的。
苏燕回提过,这东西原是一对,意外之后剩了一件孤品。
她今日特意戴着,似乎打定主意要将此物一路带到泉下去。
裴定柔踉踉跄跄往父亲那边走,离得越近,便看得愈清晰。
姨母合着眼,神色平和,睡着了一般,安详却毫无生气。
她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
自此,姨母同他们,天人永隔。
口脂上那抹红浓艳如霞,在裴定柔眼前来回晃着。
越晃越快,越晃越艳。
她盯着那抹红色,眼前逐渐发黑。
终是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向后倒了下去。
稳稳落入某个温热宽阔的栖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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