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赴外袍褪下,身上原只着月白中衣,又因包扎伤处,脱了左袖。
如今中间遮挡被除,那流畅紧实的臂膀线条便尽数落入了裴定柔眸中。
他素日好着劲装,又因佩剑,不喜宽大碍事的衣袖衣摆,衣袍剪裁总是很贴身,显得人个子高挑,身量偏瘦。
衣料除去后,那因常年习武锻炼出的体魄便展现出来。
整个人看起来却与话本中的白面书生或强壮武士都不同。
恰好介于二者之间,既不过分瘦弱,又没有能撑破衣料的可怖肌肉。
那臂膀轮廓勾勒得恰到好处,不失力量感的同时,又同俊朗的长相相称,并不显得突兀。
“你……”
衣架倒下的瞬间,二人均是怔了怔,待意识到自己瞧见了什么,人几乎是瞬间涨红了脸。
如同两只熟透的柿子,又被并排放置于炭火近侧,烤深了一层绯色。
裴定柔只觉心脏突突地跳动着,仿佛里头有只兔子在乱蹦,她连忙扯过短袄,盖在自己身上,遮住脖颈衤果露的肌肤。
人虽有些狼狈,却仍不忘提醒韩赴:“帕子应当烘透了,你……你把胳膊包好吧,等下伤口裂开又要流血了。”
火堆的光亮映照着整个洞穴,将肌肤度上一层浅蜜色。
韩赴转过身去,如松般笔直的腰背对着她。
他脸上表情也没有轻松到哪儿去,只嘴里呆呆应了:“好,我这就包。”
说罢,韩赴也不敢回头,仍旧保持着端正背对的姿势,只凭着记忆伸手去摸那两条布。
裴定柔将短袄囫囵穿上,又系好襟口带子,□□燥的绒羽包裹住,觉得身子暖和了不少。
她杏眸微漾,目光定在腿上,余光却瞥见韩赴重新缠扎好胳膊,将中衣左袖套上,摸索着扯过外袍在穿。
或许是受了伤,他穿衣裳的动作并不算顺畅,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左手伸了几次,才顺利套进外袍的袖子里。
饶是动作如此费力,韩赴唯恐瞧见什么旁的,始终不敢偏头垂眸去看袍袖的位置。
裴定柔眼波流转,偷偷瞥了他一眼。
韩赴那宽肩窄腰的身量,双臂一展,便能轻易将她整个人包进去,怀抱热乎乎的,原本很是能给人安全感。
周身却因片刻前的小插曲,稍稍削弱了俊朗坚毅的气韵。
徒留一个憨憨呆呆、不知所措的背影。
裴定柔不由得想起豢养在六尚局里的那些黑绒小狗。
同样是狗,与五坊饲养的专用于野猎寻兽的猛禽猎犬相比,性子温顺乖巧许多。
小狗腿短短的,身子浑圆如球,绒毛油光水滑,摸起来像个热乎乎的软团子。
一旦做错了什么事情,就怯生生地往角落缩,不敢发出大的动静,却哼哼唧唧的轻叫几声,等人来理它抱它。
此刻的韩赴,就像那黑绒小狗一样,静静坐在那里,乖顺得有些憨。
任谁看了,都想伸手去揉他一把。
裴定柔抬眸又看了几息,心口涌出些许异样的情绪来。
二人初识于正辰殿,照面便针尖对麦芒的场面,仍旧历历在目。
他话少冷漠,又不大愿意搭理人,面对她时更是连半分笑意都无。
裴定柔自是讨厌这样的做派,听闻阿耶指派他来盯着自己,心中更是恼火。
可后来,二人互相熟悉了脾性,关系却近了许多。
韩赴长她几岁,是韩随将军之子。两人父辈称兄道弟,他又被裴叡嘱托了照看她的差事,按照辈分算,韩赴算作她的兄长。
可他们牵了不止一次手,也抱过几次。
若论平日相处方式,似乎更像话本中描述的,青梅竹马的恋人。
只不过他们少时不曾认识,也没有什么青梅竹马的旧忆。
或许是几次三番的经历,性子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却倍感投契。
无需漫长时间的沉淀积攒,二人的关系便迅速亲近了,甚至变得黏糊糊的。
火焰簇簇,光影在裴定柔眼底流动,汇成炽热的星海。
她喜欢同韩赴在一处,聊天也好,静静待着也罢。
只要他在身边,她心头便溢出阵阵的欢喜来。
裴定柔眸光颤动,忽而心道:自己对韩赴是喜欢的。
从前,这些欢喜渗入了日常点滴中,意义并不明晰。
但经历了这一遭,细细回想过往种种,那团暧昧的迷雾便逐渐消散,化作一个清晰明确的念头。
她喜欢韩赴。
不是对兄长的敬重喜爱,而是像话本中的女主角一样爱慕依恋着他。
因为喜欢,才会下意识的依赖,才会毫无保留地同他分享喜怒哀乐各种情绪。
或是伤心,或是高兴,或是恼怒,或是担忧,亦或是旁的什么,她都愿意尽数向韩赴倾吐。
同样的,她的情绪也会为韩赴的情绪遭际所牵动。
不知不觉,韩赴已然走进她心中,占据了重要位置。
认识到这一点后,裴定柔心绪愈发复杂。
人便如同含了一颗盐津乌梅在嘴里,尝到短暂的咸涩之后,是丝丝缕缕的甘甜味儿沁在舌根。
甜得发麻。
裴定柔轻轻抿住唇,瞧着那抹身影,唇角却弯起小小弧度,扬出羞赧的欢喜。
她起身往前挪了步子,鞋底不经意碾到零散的枯枝干草,磨出稀碎的嘶嘶声。
洞外大雨依旧,庞杂的雨声将这细微的嘶嘶声尽数吞没。
韩赴呆坐在那里,忽然身旁挨过来一个人。
那人很是不见外的提裙,随即在他左手边坐下。
二人距离不足一掌,挨得很近,她却仍旧不满意,屁股又往他这边挪了挪。
直到同他肩膀齐平,连成一条流畅的线。
温热身躯相贴,她短袄上的绒蹭得人痒。
韩赴几乎是瞬间绷紧了身子。
“怎么……”
那抹如玉白皙,在脑海中重现。
他尝试着微微侧首,只看了她一眼,便迅速转了回来。
无措的模样落入裴定柔眼中,她原本弯弯的唇角,上扬得愈发高了。
裴定柔故意问他:“你怎么不看我呀。”
声音清软,似芦苇擦过。
韩赴声音沉哑:“没有,只是在想事情。”
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韩赴脸上:“哦……我方才也在想事情。”
裴定柔见他仍旧那副样子,不免觉得好笑。
指腹擦过韩赴面颊,双手掌心贴上去,几乎是强硬地将他脸掰了过来。
她方才烤了半天火,手掌早已烘得温暖,可捧住他脸的瞬间,仍旧清晰地感受到了烫意。
韩赴避无可避,同裴定柔眼神交汇。
“你不问问我在想什么事情吗?”
春水剪瞳,热意足以融化冬草白霜,化作润泽的水滴,沁入泥中,又暖开满地花朵,可见的芳香里裹挟着脉脉温情。
那双澄澈的杏眸中盛的东西太过美好,叫人不舍得移开目光。
韩赴胸膛发热,里头似乎有什么升腾起来,感到难以遏制。
他听见自己开口:“在想什么?”
下一瞬,又听见裴定柔的声音,一字一顿的回答。
“我在想……我喜欢你。”
她便是这样的直率,既然明确了自己心意,即使害羞得很,也要向他阐明爱意。
裴定柔声音浅浅,余音在韩赴颅内打转。
他瞳仁放大,眼底怔愕不过涌起一瞬,又被随后浓烈的情绪盖过。
裴定柔掌心下触及之地更烫了。
她盯着韩赴,仔仔细细地捕捉他每一丝细微的神色变化。
从前二人约定,坦诚相待,有话直说。
她现下大着胆子,向韩赴倾吐爱意,却不见他开口回应。
光看到他眼睛闪闪,就是没听着一句话。
裴定柔对韩赴当下的沉默并不满意,黏黏糊糊地又问了一句:“你呢?”
“怎么不说话呀。”
撒娇一般的语气,又有些委屈巴巴的。
韩赴自然没有料想到裴定柔会突然如此表白,望着她的眸子,热浪一波又一波拍打在他胸膛。
他耳畔传来有力的咚咚声。
那是胸膛里因激动过甚带起的雀跃心动。
韩赴呼吸重了几分,绵长的吐息却难以镇静心跳的强烈震动。
仿佛获得天下间最稀有的宝物一般,狂喜难止。
此刻即便是有人用力去按胳膊上的豁口,只怕他也觉不出疼来。
又等了一会儿,他的眸色被情绪染得炽热,却仍未开口说一句话。
傻子!
光盯着人家看有什么用啊!
裴定柔撇了撇嘴,双手落回膝间,扭过身子,拱了拱身旁的木头。
“你再不说话我不理你了。”
这回轮到韩赴来扳正她身子,捧住她柔软的脸蛋。
他修长指节托住裴定柔两颊,触及之地,带起烫人的温度。
韩赴目光炯炯,异常热烈:“是我的不是。”
她抿着唇瓣,撅起的弧能挂上一串珠链。
谁让你评论是谁的不是了!
简直是个大傻瓜。
韩赴敛了神色,学她郑重地一字一顿:“我亦如此,很喜欢你。”
这几个字听起来肉麻得很,原以为难得顺畅从自己嘴中吐出,可瞧见裴定柔那样明亮的眼神,便再没什么能阻碍这话了。
他甚至由着情绪驱使,话中自然的添了一个“很”字。
裴定柔佯作不满意,追问:“很喜欢是多喜欢?”
韩赴不通风花雪月之谈,不能适时地选出一句诗词来形容程度。
想了半天,他凝着她眸子,语气缓缓,坚定道:“愿以性命相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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