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两道熟悉身影便出现在殿门口。
来人正是裴定柔和韩赴。
王真心头一喜,连忙来迎二人,嘴里道:“圣人,咱们公主回来了。”
宫人又移了几盏灯来,殿内明亮不少。
裴叡板着的脸总算松动几分,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下。
待到裴定柔走近,他欲要恢复严肃的父亲做派,却清清楚楚瞧见了女儿有些狼狈的梳发。
发髻不仅绾得松散,发顶略显毛躁,上头更瞧不见任何簪钗。
她鬓角乌亮发丝湿润润地黏在脸蛋上,眸光盈盈似潭中月辉,眼睛一眨一眨的。
那几步迈得很是乖巧,却不难瞧出拘谨小心。
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生怕挨骂似的。
袄裙穿在她身上,却不那般熨帖,衣襟袖口的绒边明显有些蔫巴。
鞋履上沾着的泥还未干,随着她步伐,在绒毯上印下一只只足印。
裴定柔越走越慢,直至离桌案不足五步,方停了步子,耷拉下脑袋不敢看他,嘴里怯生生喊了一句“阿耶”。
整个人一副吃足苦头的可怜模样。
瞧着女儿这样,他训诫的话哽回喉咙里:“回来了。”
裴定柔垂眸应答:“嗯。”
说罢,她便连一声哼唧都听不见响,人乖乖地站在那里,等待着父亲发话训她。
身后的韩赴亦站定不语。
裴叡抬眼再往他身上看,发觉这孩子同出去时相较,衣着打扮也变得怪异不少。
衣袍下垂处破损,明显是人为撕破的痕迹。
而衣摆缺的那一条料子,竟结结实实缠在他左手胳膊上。
不过是出了一趟门,两个人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
比起苛责盘问,关切之语被裴叡先一步道出:“这是怎么了?”
“年年,到阿耶这儿来。”
裴定柔牵起裙子,坐到裴叡身边,朝他道:“阿耶,快宣医官来,给他好生看看伤口吧。”
说罢,她抬手捏住父亲衣角,来回晃了两下,催促他快些下令。
何来伤口?
宫人掌灯近些,裴叡才看见,他那胳膊上隐隐的血痕。
“流血了?”
裴叡见状,摆了摆手,王真便会意,出殿门去太医局请人来。
“快坐。”
韩赴依言落座,却听圣人问:“胳膊可要紧?”
他道:“小伤而已,血已经止住了,无甚大碍,多谢圣人关心。”
“身体损伤,不可大意,稍后让医官给你仔细诊过。”
瞧着外头缠了几层,露出的那道血痕仍二指余宽,小赴只怕是流了不少血。
裴叡很不放心,视线移至裴定柔,将女儿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紧接着问她:“你呢,磕着碰着了吗?可也伤了?”
他一番扫视下来,女儿除却发髻有些松动外,倒也没见着落下什么明显外伤。
只是神色不似出宫前那般欢喜。
裴定柔望着父亲,摇了摇头,撇嘴道:“多亏韩赴在,年年没有受伤。”
若不是韩赴反应快,带她及时躲过那匕首,莫说是受伤,只怕自己小命难保,哪里还能回来见阿耶呢。
现在想来,裴定柔也深觉后怕。
她不敢提起当中细节,怕父亲知道既生气又后怕,自己便要挨好大一通骂。
裴叡皱眉:“怎的出宫一趟,人变得这样狼狈。”
他抚上女儿发顶,将松散逸出的发丝捋平,又往下帮着掸了掸短袄绒边上沾着灰的枯草。
想到什么,裴叡又道:“莫不是遇到什么劫道的了?”
话刚说出口,裴叡自己就否定了这个可能。
京城内,各处主干道上,巡防的队伍日夜不断,官差小吏一大排,治安最是无忧。
天子脚下,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干些劫财的勾当?
裴定柔见无法隐瞒,只得喏喏道:“是年年一时任性,出了城门……”
裴叡眉头皱得更紧了,但并未立即出言打断,眼神严肃,示意女儿继续说。
“不成想郊外早有埋伏,说来也很奇怪,那伙人……”
说到最后,她声若蚊蝇,等待着父亲的责问。
毕竟出宫前,自己向阿耶保证过,绝不出城门的,如今违背承诺,自然是要受到责罚的。
谁知裴叡听了,原本沉下的心又悬了起来,语气紧张:“你是说,有人布设杀手,故意等候你们前去?”
若是如此,便不可轻视。
裴定柔凝重地点了点头,向他简单描述了当时情况:“大约七八个,冒充成农人模样,一见到我们便提刀来砍,毫不留情。”
“好在韩赴武功高强,这才没让他们伤到女儿,只是连累了他。”
裴叡大概明白了,韩赴身上的伤,是为了护着年年而落下的。
纵然他武功高强,骤然遇袭是始料未及,以寡敌众的情况下,身边又带着年年,也只怕难得同那一伙歹人缠斗。
光听寥寥数语的描述,裴叡便觉心悬在了山尖尖,仿佛随时要摔个粉碎。
兵刃不长眼,刀光剑影厮杀之时,小赴但凡稍微松懈,令对方寻到可乘之机,年年便有性命之忧。
一想到今日女儿遇险,裴叡心中颇不是滋味。
但凡年年受到半点伤害,他这当父亲的肝肠寸断自不必说,只怕绛梅跟燕回也要入梦来,问他这个阿耶的失职之罪。
好在是二人现下平安回来了。
太医局有的是医术高超的医官,要用什么药材亦是即需即取。
小赴胳膊的伤口将养一段时间,想来便能恢复如常。
裴叡道:“既如此惊险,料理了那些人,你们也该速速回宫来。”
宫中戍卫重重,两人回来总比继续呆在外头安全。
裴定柔观父亲神色,未见责问之意,才继续开口道:“我们也想尽快回宫,谁知彼时天降大雨,阻碍行路,便被迫寻了个石洞避雨,这才耽搁了时辰。”
“阿耶别生气,年年以后不出宫了。”
想到今日遭际,她鼻头酸涩,悔意丛生,无需父亲开口,便先一步做了保证。
裴叡瞧见女儿这个样子,哪里还说得出什么责怪的话来,只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作安抚。
“平安回来就好。”
这孩子自呱呱坠地起,哪里见过刀剑相搏的场面,只怕是吓得不轻。
“稍后让膳房炖盅参汤来,年年乖乖喝了,再好生睡一觉,便能把那些都忘了。”
听到这句话,裴定柔眼中蓄泪,委屈地往裴叡肩膀上靠,脸蹭了蹭他道:“阿耶……”
“一天下来,饿坏了吧,等下陪阿耶吃些。”
裴叡思忖道:“晚膳是现成的,阿耶让他们再添几道菜,八宝鹌鹑、酥炸鸭肉,年年还想吃什么?”
裴定柔撇嘴,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说话都开始哽咽:“阿耶,我也不知道会遇到那些人的。”
她起身,往前挪了挪屁股,动作间却觉得有什么抵着自己前襟,很是硌人。
裴定柔这才想起,自己衣襟内还兜着发饰。
随即,她探入衣襟,将怀里的东西抓进手心,一股脑地将那些珠花并绒花掏出,尽数往案上丢。
大小不一的头饰噼里啪啦落了一桌,那朵绒花亦然。
裴叡却并未注意,反而思索着女儿方才的话。
按照年年的意思,那些人并非为劫掠财物,却是朝要他们性命来的。
否则也不会才打个照面便提刀来砍,连一句话都不曾开口说。
可今日是她头一回出宫,若有人故意布下杀手,那设局之人必定同她相识。
是宫中之人。
裴叡愈发疑惑。
依女儿这样的率直性子,会同什么人结仇结怨,乃至于要故意布局谋害?
能买通杀手,暗中埋伏的,定然不会是什么宫人内官之流。
不对。
裴叡凝着那摊首饰,目光深邃,半晌没有说话。
“阿耶?”
裴定柔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沉思。
裴叡回应:“嗯?”
裴定柔道:“怎么不见阿兄,阿兄可吃过了吗?”
裴叡这才想起,午后嘱托了儿子两件工部的琐事:“你阿兄下午在忙,这会子应当在东宫呢。”
“对了,年年方才说,同小赴出了城门。”
裴定柔以为父亲回过神来,欲要追究她的任性,精神立时紧张起来。
扭捏了半天,她才回答裴叡的话:“年年一时任性,阿耶就不要责怪了嘛……”
裴叡重复道:“一时任性。”
他的话点醒了裴定柔,她忽的想起了这一点。
“对了,女儿也疑惑呢。我是临时起意才出的城门,为何那些人算得那样准,预料到能在那儿截住我们。”
裴定柔道:“或许不是冲我们来的也未可知。”
如果是这样,那便是将年年认成了旁人。
错认的缘由,无非是身量相近、打扮相似,或是模样相像,难以分辨。
看来那起子人原本的目标,也是个小姑娘。
可这个小姑娘又会是谁呢?
或者是自己分析有差,他们并非守株待兔,只是恰巧蛰伏,碰碰运气?
咕噜……咕噜……
听到这声音,裴叡中断了思绪。
裴定柔揉了揉小腹,向父亲道:“阿耶,年年肚子饿了。”
毕竟从出宫算起,她已经几个时辰水米未进了。
“好好好,咱们先吃饭。”
裴叡瞥向近处的小内官,吩咐道:“去东宫问问,就说公主已经回来,若朝儿尚未用膳,便过来同我们一道吃。”
“是。”
当值的医官很快赶到了正辰殿。
两人朝裴叡行了礼,才卸下身上药匣,往韩赴案上放。
为首的那位是院判副手,在太医局任差多年,精于岐黄之术,先前韩赴重伤疗养,每日换药便是他奉的差。
“有劳张院判。”
张太医神色和蔼:“将军客气,容我先看看伤口。”
缠绕在韩赴胳膊上的布条巾帕被层层揭下,露出里头可怖的豁口。
小臂紧实的皮肉绽开,豁口周围的血迹已凝结成深红。
嫩红的血肉新生,与即将结痂的伤处长在一起,颜色对比明显。
裴定柔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偏过头去。
张太医望了望韩赴气色,随即取出枕木切脉,凝神静待片刻,便有了结论。
“是被利刃割破,故而伤口有些深。好在及时包扎止血,未曾伤及筋脉,并不妨碍将军左臂行动。只是气血亏损得厉害,恢复不是一时之功,还需调养一段日子。”
说罢,他从药匣中拿出纸笔,依照伤势情况,提笔写下药名及用量。
瞧着医官不紧不慢的动作,裴定柔仍旧不放心:“他手臂只是粗粗包扎,还未敷过药呢。”
那样吓人的伤口,即便愈合后,疤痕消退也得好些时日。
裴定柔心中盘算,待到自己回落柏宫后,定要好生翻翻药匣子,看是否能寻出几样祛疤的药膏药油给韩赴。
若是连累他胳膊落下这样一道丑陋疤痕,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张太医道:“待臣开了药方,稍后便为将军上药,重新包扎伤处。”
前时因王真来请,他粗略问过病人情况,药匣子里带了几瓶治疗外伤的药粉以及洁净纱布。
包扎正合用。
好一会儿,笔尖窸窸窣窣声终于停了。
张太医将方子交给身后下属,简单嘱咐几句,才朝韩赴道:“请将军移步侧室,我来为将军上药包扎。”
裴叡摆手,便有个小内官上去,在前头为二人引路。
裴定柔才算是放了心。
王真道:“老奴去看看膳食是否备好了。”
他正要往外头走,正好遇到了先前去东宫传话的小内官。
裴叡见人回来,便问:“朝儿可用过膳了?”
那小内官弓着身子,朝皇帝行礼,如实答道:“殿下说胃口欠佳,就不来了,请圣人同公主慢用。”
许是下午料理琐事,忙碌疲乏了。
裴叡倒没多问,朝女儿道:“罢了,那咱们两个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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