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的第一声钟响,在东晟皇城上空飘荡,余音久久不散。
裴定柔睫羽轻缓开合几下,困意难以消除,听到钟声方才扬唇道:“又是新岁啦。”
“嗯。”
新岁吉庆,大家安康。
东晟的百姓们想必此刻也同亲眷一起,正围在炉火前,吃着果子,谈天说乐,享受合家欢庆之乐。
裴定柔想到了彼时城郊遇到的那对父女。
有了银钱抓药,他娘子的病一定痊愈了。
一家人穿着新衣新鞋,吃过丰盛的年夜饭,夫妻俩领着娃娃在自家小院放爆竹,庆贺新岁到来。
暖和、饱足、欢喜。
若是全东晟百姓都能如此,便是阿耶口中说的河清海晏。
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八个看似简单的字,非朝廷勠力同心、君王励精图治而不能达到。
也不知年前她捐出去的那两口箱子,到底派上了多大的用场,能帮到多少这样的家庭。
裴定柔抬头望着天,眸中莹白的圆弧渐渐模糊。
那轮月亮好似飘在水面,任由水波轻拂,上下来回荡着。
守岁已毕,裴朝无甚留意,起身欲走:“我回东宫安置了,父亲也早些休息。”
裴叡点头,见女儿耷拉着眼皮,温声道:“时候不早了,年年回去睡吧,小赴也是。”
这样寒冷的夜晚,用了晚膳,裴定柔还吃了好些果子,又抱着个热乎的手炉,不多时颅内便似浆糊一般,先前因守岁强撑着才没有就地入眠。
好不容易钟声停了,听阿耶之言,立时如获特赦一般,裴定柔歪歪斜斜地起身:“那年年先回宫了。”
“多点几盏灯,小心路滑。”
“知道啦。”
裴定柔和韩赴一前一后出了殿门,最先开口说要离去的裴朝却没有即刻离开。
他往外走了几步,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来。
裴叡将手中杂记扔到一边,目光悠悠移到儿子身上。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儿子近期不同寻常的举动,只是相信以裴朝的性格和能力,在储君位置历练了这些年,若是遇到什么棘手的问题,必能妥善处置。
哪怕真的无法决断,朝儿也会说出来,同大家商榷办法。
不成想这些日子过去了,事竟仍然淤积心里似的。
朝儿耐着性子不说,他便装糊涂不问。
现在看来,朝儿终是憋不住,要向他这个当父亲的倾诉了。
裴叡闲暇以待,洗耳恭听。
“父亲,我有一事尚不能决断。”
往日朝务再庞杂繁琐,千头万绪总有一线分明。
可他心中惦记之事,犹疑多时却无法分辨。
又或者说,怯于验证。
裴叡拢了拢衣袖,将双手缩进去取暖,继而沉声道:“说来听听。”
裴朝唇齿张了又张,深吸一口气,终是道出:“若有一条线索,关系身边亲厚之人,真假尚不得验证。”
“一旦确定为真,那人便是罪人,同自己再无亲厚可言,甚至彼此成为仇敌。如此,父亲会去验证吗?”
说罢,裴朝驻足不前,静静地等着父亲作答。
熟料一言落地,引得满室死寂。
裴叡听了儿子的话,眼底虽有讶异,却只问他:“是何线索,如此要紧?”
不久前,他自己便体验过这样的煎熬。
无声无息进犯苏其谷的氐漠人,痕迹完全吻合的玉碎,莫名错勾的驿站,调度失衡的马匹。
当一切证据指向苏燕回时,裴叡也曾挣扎反复,思考是否要马上揭开那层窗户纸,去确认幕后之人究竟是否是她。
毕竟多年过去,燕回虽因旧事怨怼,待自己冷淡些,偶尔言语带刺,但二人到底有少时之谊在,才没有走向彻底决裂。
若此事非她所为自然是皆大欢喜,可一旦查出为实,确认是燕回精心设局,害死了意姿和一干将士,一切便覆水难收。
身为君王,至少明路上不能私心过甚,罔顾法纪,否则无法树立威信,无以御下。
即便犯下罪孽的人关系同自己有多么亲近,一旦揭开真相,罪行经查属实,便要处置。
如果是她,那么燕回同他,自此只能走向对立。
更何况,将事情前后串联,细细思量之后,那有动机行事的布局谋划之人,除了她再难找出第二个人来。
想到这一层,裴叡难免痛苦纠结。
当年人影双双立,如今只余他二人。
是徇私偏袒一次,当做懵然不知,将此事压下,继续维持着二人表面不咸不淡的关系,还是干净利索地查明一切,待到分辨清楚是非罪恶,让真凶伏法?
纵然满腔不情愿,他最终仍是去验证了。
个中辛酸滋味,煎熬之处,非经历不能明白。
而今朝儿又是因为何事,陷入这样的窘境中的呢?
所谓的亲厚之人,又是谁?
裴叡皱眉,默然不再语。
见状,裴朝抿了抿唇,缓缓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笺。
那纸笺约莫两指宽,上头只是浅浅书下一行字。
既未阐明前情是何,又没有落款名姓。
一个孤零零的日期写在上头,字迹工整,却无甚隽秀可言。
那日清晨,裴朝如往常一样起身,穿衣束带。
姜花宜仍在睡中,翻身之时,枕下漏出纸笺一角。
他原以为是花宜有心事,不愿当面直言,假托纸笺委婉相诉,便拾起来一观。
谁知上面写着的日期,恰好是当日。
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裴朝心中虽有疑惑,却只当是无关痛痒,不曾开口问她。
裴叡将那张边角发黄的小笺捻起来,借着灯烛光亮,眯起眼,一字一顿地读出了上面的内容。
“腊月二十九午时初刻。”
腊月二十九,是不年不节的寻常日子。
乍一看,倒像是妇人家为了礼佛祝祷准备的祈福笺。
可仔细想想又不是。
妇人家因事求神佛庇佑,沐浴斋戒之后,通常以莲花边的黄纸书下吉日和祷告之事,最后落下信女其名。
待到吉日吉时,将笺书放在香火下受持,这样神佛才知晓,是何家女子祈求何事,好保佑人事成。
断不会这样单写一个吉日。
且即便是写吉日,也只在年月日,很少有具体时辰的。
这日子……
裴叡目光深深,重新看向儿子。
“腊月二十九,是年年跟小赴出宫那天……”
按照年年描述,算上时辰,正是遇到那伙杀手之前。
见裴朝一言不发,他索性点破:“朝儿是怀疑,书写纸笺的人,与设局刺杀他们的那伙人有关?”
他犹疑几息,终是朝父亲点了点头。
能让裴朝称得上是亲厚的人,宫中屈指可数。
除却东宫近臣,便只有几个亲属。
纸笺所属,并不难猜。
“是姜氏?”
纸笺确是在花宜枕下发现的,只是笔迹同她的并不一致。
裴朝薄唇紧抿,只道出一句:“尚未查证。”
裴叡道:“你这些日子,愁眉不展,偶尔呆呆怔怔,原来是因为这个。”
看来朝儿早就得了这线索,只是还未拿定主意。
眼下憋闷得狠了,这才一股脑说了出来。
“我只是想不通……”
裴朝神色黯然,眉宇间甚至有些消沉:“花宜同年年不是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关系,但两人相处和气,从未闹出过什么。”
花宜入东宫后,逢年过节,备送节礼自不必说。年年偶尔顽皮行事,他生气时,花宜会劝解,甚至替她分辨。
言谈融洽之中,不乏亲人间的关怀和同为女子的共情。
听闻太子妃擢选,年年私下同父亲说过几次,颇有为花宜抱不平的意思。
两个人甚至因此更亲近了。
花宜要害年年,毫无理由。
“可年年他们遇险,恰与纸笺所书之日吻合,绝非能用凑巧二字来解释。”
“如果是花宜,动机为何?如果不是,那这纸笺为何又会在她枕下?”
裴朝扯了扯唇,继续道:“况且论笔迹,又不像是她所写。”
姜花宜出身书香官宦之家,闺中受教时常习书法,虽不能与大家之作相提并论,但笔划落墨自有风格,裴朝认得出来。
不论是挥毫施力,还是末尾收锋,同纸笺上的字风截然不同。
裴叡静静地听完了他的话,握着手中的纸笺不语。
“若要验证,自然能寻到办法,可是儿……”
前有太子妃擢选之事,已让花宜同他有了间隙,因一张字迹不合的纸笺便贸然求证,只怕伤她更深,折损了两人情分。
但若不求证,此事干系年年和韩赴安危,绝不可轻放。
如果真同花宜有关,身为太子和兄长,处理幕后真凶,他责无旁贷。
只是如此一来,二人便会彻底决裂,再无重归于好的可能。
裴朝眼底涌出痛意:“实在难以决断。”
望着儿子颓唐的模样,裴叡摇了摇头,让他先坐下。
随即,裴叡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忘记你姨母是缘何被禁足的了?”
是啊。
在查证韩随老将军枉死之事上,父亲不也面临着同样的抉择吗?
“料理此事倒也不难,只看朝儿将自己置于何位置。是肩负社稷之责、肃清朝野内外毒痈的东晟储君,还是一个偏私爱重妾室的寻常男子。”
他目光如炬,看向儿子:“父亲相信,朝儿心中已有决断。”
做出决断虽然痛苦,然正道律法不能为小情小爱让道。
“不论最终结果是否与姜氏有关,身为太子,朝儿都有责任查清此事。若与她无关,释疑后还了清白,免得你心中疑影难消,若有关……”
“该如何处置,不必父亲提醒。”
裴叡的一字一句,如同打磨得光亮的长钉,一颗颗钉入他颅内。
鲜血淋漓的痛苦翻涌之后,裴朝愈发清醒。
父子二人相视而坐,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来,朝裴叡深作长揖。
然后便是一句坚定有力的话。
裴朝眸中重焕清明光亮,他沉声道:“儿子明白了。”
裴叡欣慰地望着儿子:“既然明白,便知道如何做了。”
“礼部前日收到地方的通关文告,氐漠使臣队伍已进入我东晟国境,挨不到春分,相信年后便至京都。”
“届时要忙着同他们斡旋,无暇顾及其他。”
裴叡道:“此事还是要尽快查清。”
他想到什么,迟疑几息才道:“年年遇刺……许是机缘凑巧。”
“只可惜眼下查起,还是迟了点。那些刺客尸首不知横于何处,否则或许能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裴朝道:“父亲放心,年年归来当天,我已命人至现场,将尸首悄悄运回,又令仵作秘密查验。”
第二日便有了结果,只是他迟迟未宣人查问,才将事情拖延至今。
裴叡点了点头:“那么……朝儿便去做应当做的事情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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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抉择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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