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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人都是司花苑的宫女,一个叫捻红,一个叫扶翠。
捻红生得眉清目秀,肤色有些偏黑,规规矩矩地梳着宫女发式,规规矩矩地穿着一身青色的宫女衣裙——其实在这个荒唐后宫里,能自愿做到这么守规矩的是少数。这是晚星倦不久前才发现的。
而扶翠的长相是她们三人之中最美的,打扮也是她们三人之中最美的。她穿着白色上襦,水红的下裙,头上心思别致地斜斜挽了一髻,上面插着一把红漆木梳——其实她打扮得与众不同只是单纯的个性上爱漂亮。这也是晚星倦不久前才发现的。
晚星倦穿越过来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两人。这两名宫女与这身体的原主是关系极好的姐妹,三人都是司花苑的宫女,平日里住在一个屋子,睡一个通铺。晚星倦一开始对古代宫女的生活一无所知,全靠这二人的教导与指引。
见到这两人,晚星倦心里一松,快步向她们走去。
“星倦,可算找到你了。”捻红上前拉住她手,一脸关切地说道:“你跑哪里去了?我们两个急了半天。”
“我迷路了。”晚星倦说着拿出早就藏在袖中的荷包,“好在这个已经找到了。”
——就在方才,她推说忘带荷包,要回去拿,便告别二人,只身离去。看似是返回司花苑,实则是走小路来到了司膳苑。
——她打算等天黑了再找个机会,把那张包过碎铃兰的纸给烧了,彻底消灭掉最后一点证据。
“哎,你知不知道。”正在她想事情时,忽听得扶翠说道,“刚才那边的厨房起火了。”
晚星倦移开眼神,心不在焉地说道:“是吗?听起来挺可怕的。”
“可不,烟冒起老高。”扶翠继续说道,“我们两个赶过去时,火已经灭了。那里的嬷嬷正在臭骂几个丫头呢。”
捻红叹了口气,“好在火灭的快,没出什么大乱子。”
晚星倦转移话题,伸手一指:“我刚才走到那边去了,莫名其妙地进了一片桃花林,绕了半天也绕不出去。”
“哦,那里呀。那是‘桃花怀中’,怀抱的那个怀中。那儿是挺绕的。”扶翠笑道,“别担心,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回头我们带你多走几次,你就认得了。”
捻红一脸担忧地说道:“你去那边了?今日圣上与娘娘们都在那边,你没遇到吧?”
晚星倦说道:“没有,我什么也没遇到。”
“那便好。”捻红松了口气,很不放心地继续叮嘱:“记住,在这宫里行动一定要守规矩。如果遇到大人物,一定要跪下行礼。就像我之前教你的那样,记住了没有?”
“嗯,记住了。”晚星倦点了点头。
“你去了那边,真的什么也没看到?”这时,扶翠一脸好奇地问道。
晚星倦只是摇了摇头。
扶翠便继续说道:“听说这次三位皇后都在呢。”
——三位皇后,晚星倦记得,史上记载宣幽帝极为荒淫。不理朝政,不思进取,终日于后宫中宴饮玩乐。据说他即位三年,便杀尽宫中太监,扬言眼里见不得半个腌臜男人。之后又大收宫女,广纳妃嫔,大肆扩建宫苑。而后宫之中纲纪败坏,荒唐离奇,竟尔同时立了三位皇后。他自己也时常浓妆艳抹,做女子装扮,堂而皇之坐在其中,与三位皇后比美,全不把纲常伦理放在眼中。
捻红笑道:“你对这些倒打听的清楚。”
“听说呀,今年的桃花宴,不止三位皇后,连丹妃、顾妃也去了。”扶翠颇为自得地背起双手,“连福王也在呢。”
“福王?”晚星倦脑海里登时浮现出之前见过的那名白衣男子,“那是谁?”
扶翠说道:“那是圣上的亲弟弟,与圣上感情极好,哪怕成年了也仍许他留在后宫,宫中大宴小宴都要他陪在身边。”
说完之后,扶翠忽然一笑,转头向晚星倦说道:“说起来,他和你还有些相似呢。”
“我?”晚星倦一脸疑惑。
扶翠便笑道,“对呀,你一个月前失足坠湖,额头撞到岩石,昏迷不醒。大夫说你此番凶多吉少,但你终究是挺了过来,却失去了记忆。”
“福王也是如此。据说他年幼时贪玩,失足落水,头触岩石,昏迷数日不醒,圣上曾数日不睡看护于他。宫中御医都说他此番凶多吉少,但他还是醒了过来。”
“福王这个福字,便是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句上得来。”
晚星倦说道:“哦……原来如此。”
她仔细回想这个名字,依稀记起,福王唐商,宣幽帝时期确实有过这样一号人物。她对历史所知不多,有限的知识全是从科普下饭小视频中看来,只知道这一时期的确有这么个人,但关于这个人的生平事迹,却是一概不清楚。
她转头看向远处的桃花林,再度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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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晚星倦又一次做梦了。
她又一次于梦中见到了令她穿越至此的元凶。
那是附身于黑珠银花钗中的一缕怨魂,时常出现在她的梦里。有时保持静默,一种死一样的静默。有时则低声自语,梦呓一般,声音又恨又怨。
从声音来判断,这应当是个男鬼。晚星倦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便直接叫他厉鬼。
晚星倦第一次梦到厉鬼,是穿越过来的第一晚。她莫名其妙穿越回古代,周遭一切全不认识,只有手上还抓着这支锈银钗。这钗子依然是那样陈旧,锈迹斑斑,仿佛是从现代直接抓回来一般,成了她与现代唯一的联系。当晚她睡觉时,便将钗子放于枕边,放在一个离身边最近的地方。恍惚间已然入梦,她于梦中走入一片灰蒙蒙的迷雾。这迷雾无边无际,看不到头。她在迷雾中跋涉了许久,才终于看到个模糊的影子。她忙向那黑影奔去,跑了几步却又停下,因为她本能的觉得那黑影极为诡异。
而且,极为不祥。
远处看时只是个模糊的黑影,随着接近,逐渐看清以后,便愈发显出一种恐怖与诡异。她甚至停下了脚步,不敢继续接近了。
那像是个人,那应当是个人,她一时间不太敢认,因为正常人决不能是这样一种诡异的状态。乍一看上去,就像是掺杂着头发的一堆破布,那支出来的应当是人的肢体,但枯瘦且畸形,就像是虫的肢体。她忍着视觉上的不适辨认了半天,这才看出来——这其实是个瘫在地上,蜷缩在一起的人体。
当辨认出这是个人体的那一刻,一种恐怖感便自心底升了上来。
如果要形容一下的话,就像是本来一个正常人,却被什么东西长期的浸泡、侵蚀、溶解后的样子。这东西或许是岁月,或许是怨恨。这人被腐蚀的时间过长了,已遗忘了一个正常人本应有的一切。遗忘了外貌,遗忘了自尊,连坐姿都遗忘了,于是就只能是烂泥一样的瘫在那里。
她在梦境中清晰地感受到了血腥气,只一看清楚黑影的样子,就似乎已闻到了血腥气。
黑影一动不动地僵在那,血气弥漫,死气沉沉。他身上挂着破布片一般的血衣,手脚上牵着几根黑色的铁链,似乎是死前仍被绑缚着。
只是看到这身影,就已吓到了晚星倦。她立即站住脚步,屏住呼吸,整个人僵在那里,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是一个奇怪的清醒之梦,她发现她在梦中拥有清晰的思绪。她感到恐惧,仿徨不决,可这时那黑影却发现了她,只见黑影身体纹丝不动,头颅却突然蛇一般抬起,拧转过来,一双满溢着血泪的红眼睛直盯向她,张开那已烂没了嘴唇,连牙齿都清晰可见的嘴,低声呻吟着:“是你……”
“是你……”
“果然是你……”
晚星倦被这诡异的场景吓出一身冷汗,连退了好几步,几乎就要失声尖叫,转身奔逃。
那黑影死盯着她,低声呢喃,仿佛是含有什么极深极重的仇怨。他整个人都开始战栗,颤抖,突然两道血泪流下,他厉声尖叫着:“为什么!为什么!”那鬼一边尖叫着,一边以一种爬行一般的姿态向她扑来。
晚星倦一声惊叫,当场吓醒,连带着惊醒了与她同睡一个大通铺的捻红与扶翠。晚星倦不住地尖叫,挣扎,捻红与扶翠一齐抱住她,安慰她。过了半天她才渐渐镇定下来,发现这不过是做了个梦。
这梦令她心有余悸,后怕不已。第二天便将那根钗子远远丢开,锁进了柜子最深处。
然而这没有用,到了晚上,她就又于梦中见到了那个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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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见到厉鬼时,那厉鬼看起来与昨晚并不一样。
所谓的并不一样,指的是那厉鬼不再像是弃尸一样的瘫在那,而是歪歪地坐了起来。他的坐姿扭曲而僵硬,四肢就像断折了一半,浑不知如何自处,便只能极不自然地歪垂着。
一见这鬼,晚星倦便想逃走。但她兜兜转转走了一圈,却又绕了回来。她被困在这雾中,无路可走,不管怎么逃,都只是在原地打转。
而在这时,鬼却开口了,依然是如同浓血流淌般的浑浊的声音,“是你……是,是你……”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鬼正在缓慢地苏醒。
晚星倦心里砰砰直跳,逃跑无用,她就只能硬忍下恐惧,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认识我?”
鬼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用那血洞一样的眼睛盯住她,低声呢喃:“是你……是你……”
晚星倦敏锐地察觉到——这鬼对她抱有深深的恨意。
但她根本不认识这鬼,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又僵持了一段时间,晚星倦被这鬼盯到心里发慌。她想打破这阴森的寂静,便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谁?”
鬼没回答。
晚星倦又问:“你认识我?我穿越回古代,是你的原因?”
鬼依然不回答,只是盯着她。
这种诡异的静默让晚星倦不安到了极点,就在她想要离开这里时,厉鬼终于开口了。
“杀死……皇帝……”
“杀死……皇帝……”
“为我……报仇……”
“不然……我杀了你……”
在说到“我杀了你”这几个字时,厉鬼的声音骤然阴冷下去,仿佛是一个字一个字咬着说出来的,透露出一种切齿的恨意。
一听到这一句,晚星倦心里一沉。果不其然这厉鬼又再度出现了精神不稳的迹象,他身体战栗,身上的锁链也簌簌直响,他不住嘶嚎着“我杀了你”晚星倦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恐惧,一步步向后退去。那厉鬼像是恨不得掐死她一般突然暴起向她扑来,晚星倦脚下一跌,登时惊醒,整个人霍然坐起,不住地喘息。
夜深人静,窗外月色朦胧,能听到身侧捻红与扶翠均匀而安稳的呼吸声。晚星倦愣了许久,像是觉得冷一般地,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整个人蜷缩起来,将脸埋在了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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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她开始每晚都梦到那片迷雾,那鬼已变得鲜血淋漓。不管把钗子丢的多远,那厉鬼仍会入梦。厉鬼有时沉默,有时发疯,诅咒她,逼迫她,她于梦中被厉鬼追逐,惊吓。她被这噩梦折磨得夜夜不得安眠,几近崩溃。她甚至怀疑自己已出现了幻觉,有时就算是白天,也能听到鬼哭的声音。终于,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又是一个血腥的噩梦,追了她几晚的厉鬼终于将她扑倒,冰冷的指爪掐上她的脖颈,她崩溃般地尖叫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去杀了皇帝!我去杀那皇帝!”厉鬼才停止了动作,一切都骤然消失,她终于获得了一次漆黑无梦的安眠。
晚星倦本想扔了黑珠银花钗,但思来想去,这钗子是她与现代唯一的联系,回去的希望或许就寄托在那钗中厉鬼的身上。最终她还是将这支锈银钗找了回来,用帕子包好,收在了柜子最深处。
转眼已是数日的时间过去,晚星倦策划了第一次谋杀,最终却以失败告终,她心中颇为不安,这感觉像是身边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个不定时炸弹。她怕见那厉鬼,也怕那厉鬼发着疯出来害她。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良久才沉入睡眠,梦中又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迷雾,果不其然,又是那个厉鬼。
那厉鬼是与一个月前一样扭曲而诡异的坐姿。只不过这一次是支着脖子,抬着脑袋,眺望着远方,仿佛是陷入了沉思。
这一次那厉鬼什么也没说,唯有一片寂静。
这鬼的静默让她忐忑不安,晚星倦犹豫了良久,忍下恐惧,试探性地开口:“喂……?”
厉鬼沉默不语。
晚星倦小心翼翼地说:“是我。”
厉鬼沉默不语。
等了半天,这静默似乎会无休无止地延续下去。晚星倦终于打破了静默,向他说道:“你说的事,我做了。但没能成功。”
静了一会,厉鬼讥讽般低声笑道:“呵……”
他笑时歪着头,笑声震得他身体微微战栗。他笑了笑,说道:“再去。”
“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杀不了他,我要你死……”
晚星倦再也忍耐不住,转身离去,再度走入了那无边无际的迷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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