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心迹
艺术学院的年度联合画展上，人流如织。许默站在自己的水彩作品前，微笑着回答参观者的提问。他一身浅灰色西装，谈吐优雅从容，指尖还沾着未洗净的蓝色颜料。
“许先生的作品将水彩的流动性与现代建筑线条完美结合，这种创新很大胆。”一位艺术评论家称赞道。
“您过奖了。我只是尝试让坚硬的建筑多一分水的柔情。”许默微微颔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展厅入口，忽然定住了。
一个修长身影站在那里，黑色中式长衫在西装革履的人群中格外醒目。那人正静静观赏入口处的一幅书法作品，侧脸线条冷峻分明。
崔景行。整整八年未见，他几乎没什么变化，依然是那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只是气质更加沉稳内敛。
许默匆匆结束交谈，穿过人群走向那个身影。越靠近，脚步越慢，心中莫名生出几分忐忑。大学时代，他们是挚友，几乎形影不离。然而毕业后，崔景行去了日本深造书法，联系渐渐减少直至彻底断联。许默曾给他发过几封邮件，都石沉大海。
“景行？”许默在两步之外停下，声音里带着试探。
那人转过身，深褐色的瞳孔在看见许默的瞬间微微收缩，随即恢复平静如古潭水。
“许默。”崔景行轻轻点头，语气平淡得像他们昨天刚见过面，“你的画展？”
“联合展演，我有几幅作品参展。”许默压下内心的波动，扬起职业性的微笑，“没想到你会来。什么时候回国的？”
“上个月。”崔景行言简意赅，目光重新回到面前的书法作品上。
许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幅行书作品，笔法潇洒自如，落款是“崔景行”。他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入口处最显眼的位置悬挂的正是崔景行的作品。
“原来你也是参展艺术家之一。”许默笑起来，“主办方真会安排，把书法家和画家的区域分开，我都没注意到入口处的作品名单。”
崔景行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审视自己的作品，仿佛那不是他自己写的。
尴尬在空气中蔓延。许默记得大学时，虽然崔景行也沉默寡言，但至少对他会多说几句。如今却像是真正的陌生人。
“你的书法越发精进了，”许默真诚地称赞，“在日本收获很大吧？”
“有所得。”崔景行终于转过脸正视他，目光深沉，“你呢？成了知名画家。”
“谈不上知名，只是靠艺术吃饭罢了。”许默谦虚道，心里却有些惊讶崔景行知道他的情况。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许默努力寻找话题，却发现八年时光早已将曾经的默契冲刷得所剩无几。
“抱歉，我那边还有几位朋友要招呼。”许默最终放弃了，保持礼貌的微笑，“很高兴再见，景行。”
他刚要转身，崔景行却忽然开口：“你的水彩，颜色用得太保守了。”
许默愣住，回头看他。
崔景行的目光落在远处许默的作品上：“大学时，你的用色更大胆。”
没想到崔景行不仅看了他的作品，还记得他大学时的风格，许默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建议而已。”崔景行补充道，语气依旧平淡，“不必在意。”
“谢谢你的建议，我会考虑。”许默点点头，转身离开时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展会结束后，许默被策展人邀请参加一个小型庆功宴。他本想推辞，却听说所有参展艺术家都在被邀之列，只好答应下来。
晚餐设在一家传统中式餐厅的包间内。许默故意晚到十分钟，以为可以避免与崔景行相邻而坐的尴尬。然而当他进入包间时，发现唯一空着的座位正好在崔景行旁边。
“许默快来，就等你了！”策展人李小姐热情地招呼，“正好坐在崔先生旁边，你们都是艺术学院毕业的，算是校友呢！”
许默只得硬着头皮坐下，向崔景行点头致意。崔景行微微颔首回应，手中把玩着一只青瓷茶杯，指节分明。
席间，大家畅谈艺术与创作，唯有崔景行沉默居多，只在自己被直接提问时才简短回答几句。许默则游刃有余地与众人交谈，不时妙语连珠，引得满座欢笑。只有他自己知道，身旁那个人无形中带给他的压力有多大。
酒过三巡，许默借故离席，走到露台透气。初夏的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他脸上的燥热。都市夜景在眼前铺展开来，霓虹闪烁如星河倒置。
“你还是老样子。”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许默一惊。回头见崔景行站在门边，身影被室内灯光拉得修长。
“什么老样子？”许默问。
“人群中游刃有余，独自时疲惫不堪。”崔景行走到栏杆旁，与许默并肩而立。
许默轻笑一声：“你还是老样子，一针见血又不留情面。”
八年光阴仿佛在这一刻被压缩，他们忽然又回到了大学时代，那个彼此最能理解对方真实面目的时期。
“为什么不再用大胆的色调？”崔景行问，目光望向远方。
许默沉默片刻：“市场更喜欢柔和的风格。艺术也要吃饭，不是吗？”
“妥协。”崔景行淡淡评价，听不出情绪。
“是啊，妥协。”许默不无讽刺地笑了笑，“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永远坚持纯粹的艺术。”
“我在日本前三年，靠教小孩写字为生。”崔景行突然说，“住四叠半公寓，每天吃便利店打折食物。”
许默惊讶地转头看他。崔景行从未在邮件中提及这些，他总是只谈书法学习和创作。
“为什么不说？我们可以帮你——”
“不需要。”崔景行打断他，“必经之路而已。”
许默忽然明白了那些石沉大海的邮件背后的原因。崔景行不是忽视他，而是在最低谷时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尤其是他在意的人的帮助。
“你应该告诉我的。”许默轻声说。
崔景行终于转头看他，眼眸在夜色中深不见底：“告诉你什么？说我拒绝了所有画廊的签约，坚持自己的风格，然后穷困潦倒？”
“至少让我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断绝联系。”
崔景行沉默良久：“那时候的你正在崛起，展览、签约、媒体关注...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朋友之间怎么会是负担？”许默不解。
“因为我们不只是朋友。”崔景行的声音几乎融在风里，但许默清楚地听到了每一个字。
空气骤然凝固。许默怔怔地看着崔景行，大学时代那些暧昧不明的瞬间突然串联成清晰的线索——那些延长的目光，那些无意间的触碰，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言语。
“景行，我...”
包间的门突然被推开，李小姐探出头来：“两位艺术家，切蛋糕了！快回来吧！”
对话被迫中断。崔景行迅速恢复了平时的疏离模样，转身走回包间。许默站在原地，心跳如鼓，需要额外一分钟来平复情绪。
回到席间，许默无法再专注参与谈话。他时不时瞥向崔景行，后者却再没看他一眼，仿佛露台上的对话从未发生。
宴会结束时，大家互相道别。许默犹豫着走向崔景行：“需要搭车吗？我可以送你。”
“不必，我住得不远。”崔景行拒绝得干脆。
“那...保持联系？”许默试探地问。
崔景行只是点点头，转身步入夜色中。许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怅惘。
接下来几周，许默忙于新系列创作的筹备。他试图联系崔景行，发去的消息都得到简短回复，邀约总是被委婉拒绝。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突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是许默先生吗？我是崔景行老师的助手小林。崔老师突发高烧，但他不肯去医院，也不让我照顾。我在他手机里只找到您的联系方式...”
许默立即放下画笔：“地址发给我，我马上过去。”
崔景行的公寓位于老城区一栋传统宅院中，闹中取静。许默按地址找来，在小林的引导下走进卧室。崔景行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呼吸粗重。
“他怎么病成这样？”许默皱眉，伸手探向崔景行的额头，温度烫得吓人。
“老师连续工作三天三夜，今早终于倒下了。”小林焦急地说，“但他坚持不肯去医院，只说睡一觉就好。”
“胡闹。”许默当即决定，“帮我扶他起来，必须去医院。”
“不...去。”崔景行突然睁开眼，声音虚弱但坚决，“吃点药就好。”
许默俯身看着他：“景行，别任性。你在发高烧。”
崔景行抓住许默的手腕，力道因虚弱而轻微：“答应我...不去医院。”
许默与他对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好吧，但你必须吃药，并且让我留下来照顾你。”
崔景行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又陷入昏睡中。
许默让小林先去休息，自己留下来照顾病人。他找来毛巾和冷水，为崔景行物理降温，又强迫他喝下退烧药。夜深人静时，高烧终于开始退去，崔景行睡得安稳了许多。
许默没有离开，而是靠在床边守夜。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室内，照亮了房间一角的书案。上面铺着一幅未完的书法作品，笔力遒劲，墨迹未干。旁边散落着许多草稿纸，上面反复写着同一个字——“默”。
许默的心猛地一跳。他走近书案，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默”字，忽然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
“因为你无处不在。”
许默闻声回头，见崔景行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静静地看着他。
“景行，你...”
“我试图忘记你，”崔景行声音沙哑，“在日本那几年，我以为时间会冲淡一切。但回来后见到你，才发现只是自欺欺人。”
许默走到床边：“为什么不说？八年了，你从未给过我任何提示。”
“说什么？说我的每一个字都是写给你的？说我拒绝所有画廊签约只因不愿与他人分享你的目光？”崔景行苦笑，“听起来多么可悲。”
许默在床边坐下，认真地看着他：“不可悲。因为我也是如此。”
这次轮到崔景行惊讶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总是用柔和的色调？”许默轻声说，“自从你离开后，我的世界就失去了大胆的色彩。”
两人在月光中对视，八年时光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崔景行缓缓伸手，指尖轻触许默的脸颊：“我还是不敢确信...”
许默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现在确信了吗？”
崔景行的指尖微微颤抖，眼中筑起的冷静防线彻底崩溃。他撑起身，向前倾身，吻住了许默的唇。
这个吻带着高烧后的干燥和药味的苦涩，却又无比甜蜜。许默回应着他，八年的等待与思念融在这个迟来的吻中。
分开时，两人都有些喘息。崔景行抵着许默的额头，低声道：“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没关系，”许默微笑，“好的艺术值得等待，而你是最好的。”
窗外，第一缕晨光划破夜空，为房间镀上金色边缘。许默看着眼前人，终于找到了他色彩世界中缺失的那抹最大胆的色调。
而崔景行抚摸着许默的脸庞，明白自己终于写完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笔——那个名为“爱”的字，只有与眼前人共书，才完整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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