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事办砸了。
宿怀星依稀感觉到千里之外掌门真人冷飕飕的眼刀。砸多砸少都挨训,索性砸个够本。大不了逮去补课,盛凌霄还能宰了他?
“妖兽失控查清原委,三日内报我。”
合欢宗首席尚未领命,道君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渺无踪影。
栈道殷勤作响。
各家修士言笑淡淡执礼甚恭,脚下憋着劲往猫崽那边挤,想沾沾仙气,盼望道君也垂怜他们几分,攀上青云,一步登天。
宿怀星玩疯了!
公务外包,原地跑路,圣人当得从没有今天这么痛快!
燕以泽不太懂,不妨碍他全力配合,除去每天必须的温养灵脉,修行也不较真了。
师尊摸鱼,他提篮子,师尊躺平,他铺云床。千巡水域辽阔到不可思议,他们绕湖游乐,三日未竟。
第三日。
长泽呜咽。
六月飞雪。
宿怀星心情一下不好了。
正烦闷,以泽撒娇,想吃糕点。宿怀星笑了,牵着徒弟来到一家茶楼。
栗子糕、云片糕、糯米藕。
燕以泽口欲淡薄,但师尊觉得小孩爱吃甜,他吃得欢快。师徒两人分食糕点。宿怀星揩净徒弟唇边碎屑,叹道:“这次回去,怕是没空陪你了。”
天晓得盛凌霄关他多久禁闭。
实在不行写份检讨书吧,好歹算个态度。
燕以泽也苦恼了,舍不得这几天琐碎的快乐,小小声说:“咱们多藏些点心,以泽偷偷找您,一起吃。”
宿怀星忍笑:“以泽学坏了?不怕师父生气?”
“不怕!”
燕以泽超大声!
自从神智清明,每天数不清的目光关注他这个“天生道骨”。燕以泽怀念的却是痴傻那三年。废物一样的他,被坚定地选择、全心全意爱着。
越回味那段时光,他心底越踏实。师尊呵护他不因天赋、不问前程、不计后果。燕以泽无比笃定,即使相处少师尊依然喜爱他惦念他。他要更努力,更优秀,配得上“道君亲传”这个名号!
宿怀星心中一动。
“以泽,如果、我说如果,为师其实和你想象中的‘道君’不一样……没那么好,没那么无私,甚至……”他轻声说,“以泽会失望么。”
“不会!”
燕以泽不假思索,“哪怕您、嗯……”
他急切想要表达,拼命搜寻合适的词汇,却又本能排斥任何贬低或疏离意味的话语。
“反正!您是师尊!以泽永远永远相信您!不论您什么样子!”
宿怀星犹豫了。
坦白……吗……
既然以泽不在乎,换个身份,魔族圣子,听起来也挺威风是不是?他们回星罗殿,肆意逍遥,不比青云山自在?
他悬于峭壁之上。
一边是阳光雨露清风明月。
一边是血海滔天尸骨累累。
以泽全无所知,依恋地仰望他,接纳他一切的一切。
扑簌簌——
雪骤停。风声静了。掌柜搓着手,走到桌边,想说话又不敢瞧他。
宿怀星道:“何事?”
“客官见谅,”掌柜低眉顺眼,“今儿镇上白事,怕扰了您清净,实在是……请您多担待。”
生死有命。
宿怀星倒不忌讳。
以泽……若是……以后要经常面对这些,不如从此始。他有了主意,没掐守静诀,神态自若品茶,心高高提起。
“呜——”
哀戚天地间,一支古朴苍凉的歌谣响起。
“孤雁南飞——千巡水——”
掌柜早已肃容,站定门边垂手而立。雪花轻飘,风低咽。街对面,小巷口,目之所及,男女老少停下手中活计,面对歌声传来的方向,肃穆而立。
孤雁南飞千巡水。
千巡水,巡千回,
水聚浮萍归不归?
……
折了锦书作蓑衣,
埋了尺素在旧堤。
流水依依送魂西。
……
夜沉沉,月如霜,
照我爷娘在何方?
在何方?水中央,
长水汤汤是吾乡。
掌柜低声哼唱,歌声起初悲绝,渐渐如水交汇,聚成悲怆但不绝望的洪流。
逝者已矣,生者如孤雁,前路艰险亦当高飞!
来了。
队伍缓缓行来。走在最前面的,竟是那个手刃仇敌伤痕累累的少年。他脸上泪痕未干,全镇人以歌相伴,送亡魂将行。
燕以泽咬紧牙关。
无法言说的悲痛淹没他。他不敢想,倘若师尊……倘若……
宿怀星立刻察觉徒弟失常,自然而然伸出手臂,将绷直的小身子揽进怀里。万声守静。隔绝窗外过于沉重的悲歌。
燕以泽缓过神。
师尊在,好好的。
紧紧揪扯衣角的手指松了些力,依赖地贴着。
宿怀星暗骂自己糊涂,生生死死牵扯孩子做什么。
以泽还小呢。
即使有师长护持,雏鸟也不能高飞啊。
送葬队伍远去。掌柜送来两碟小酥饼,以作赔礼。燕以泽微笑道谢。
……仙宗教的好规矩,难受还要保持风度。宿怀星又不能教徒弟撒泼打滚,转而问道:“方才那歌谣,是何来历?听着既悲且壮,不似寻常挽歌。”
掌柜何等精明,见这位贵客搂着孩子轻声细语,特意问起歌谣,哪能猜不到这是哄娃娃安心?
她亲切切活泼了语气:“这曲子啊,是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宝贝!说来您可能不信,”说着,微低下身,笑呵呵同小客人分享,“它本事可大啦!既是娃娃们入睡的摇篮曲,也是亲人远行的安魂曲。”
掌柜指了指窗外风雪渐歇的天空,“您听那调门,高高低低,像不像水波起伏?娃娃听着它,梦里都是水声,安稳得很!”
燕以泽果然听进去了。
好奇仰着小脸,乌睫忽闪。
“这歌不止娃娃喜欢!您要是赶上阴雨夜,或是……嗯,水里‘不安静’的时候,”她神秘兮兮压低声,“村里人就会点起小风灯,绕这片大泽,一遍一遍唱歌!声音顺水飘出去老远老远……水神娘娘听开心了,保佑大伙儿平平安安!”
说着,说着。
掌柜语气低落下来。
世道越来越难,巡水越来越凶险。那可怜孩子的爹娘,就是落雨那夜……没能回来。水神娘娘不肯降福。是歌声不亮?还是怒气难平?
这些话不必与客人讲。
她笑了笑,继续忙活去了。
宿怀星捻着糕点沉思。
凡人许多看似愚昧的习俗,往往源于真实的地理隐患或历史血泪。
“雨夜巡水安魂”……
莫非黑水湖底,真有什么东西,被这特定仪式安抚?
掌柜忙里忙外,拨火钳,理毛毡。风雪飘来一片薄绡。她笑呵呵看过去,眼睛瞪大,“客官”两个字噎进喉咙。
合欢宗首席顺手扶了一把她倾倒的茶壶,裙摆翩跹,停在几步之外恭敬垂首:“启禀道君,事已查明。前些日子祭品催得急,兽师日夜赶路、人困妖疲。许是水泽腐瘴之气过于浓烈,激得妖兽发狂……酿成惨剧。”
宿怀星淡淡“嗯”了声,状似随意问:“这孽畜虽未开智,也算你同族血脉。你们……就这般押解,送去仙宗当祭品?”
首席笑容如常。
为求生计,手刃同族。这痛苦无时无刻不在骨血里灼烧,已是生命一部分,千般酸楚万般无奈又如何。
不足为外人道。
“情非得已。”她只说。
很快她收整好情绪,柔声道:“此番惨祸,皆因我监管不力、驭下不严,罪责分明,无可推诿。合欢宗已备下厚礼,灵石、丹药,凡人可用的护身符箓、田产契书……一应俱全。只是……”
她有些试探,“此事毕竟由我而起,若我亲自送去,怕勾起那孩子伤心事,也显得不够庄重。不知可否劳烦道君……”
话没说完,意思很明白:希望“元衡道君”代表仙宗最高层,亲自将赔礼送到凡人遗孤手中。这样,合欢宗赔罪更显诚意、更体面;而道君亲临慰问,更能彰显“仁德”,传为佳话。
对合欢宗、对仙盟,甚至对“道君”这个名号,都有利无害。
宿怀星笑了声。
首席登时血色褪尽!
她见过这笑!那日道君对天意城弟子笑了一笑,然后说……“别跟我玩这套”。
她错了!
大错特错!
道君厌的不止“劣”,还有“伪”,道君厌烦任何算计!
哪怕不怀恶意!哪怕图谋善果!
“道君恕罪!是弟子愚钝!妄念作祟,心思不纯!”
首席重重跪倒,神态恳切字字如刀将谋算剖个干净,“弟子想借您威仪,弥补过失,挽回宗门些许颜面,甚至妄想趁机与您结下善缘!弟子不该以己度人,妄自揣度道君心意!弟子知错!恳请尊上责罚!合欢宗愿承担一切后果,绝无怨言!弟子保证!绝不再犯!”
宿怀星看她背影低伏,嘴角冰冷的弧度消失了,恢复惯常的淡漠。桌底下,燕以泽悄悄抓衣角,比了个可爱的手势,讨师尊欢心。
那点烦躁烟消云散。宿怀星懒了懒语气:“总算搬出合欢宗了?明白你一个人扛不住了?”
首席不解。这话何意?她不是一直代师门行走么?
“你以宗门之名揽功德,祸事临头一力扛责。你以为有用?天下人眼中,合欢宗是你身后靠山,你是合欢宗手中利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有那么容易一刀两断?”
宿怀星道,“我知你善言辞,片语可化干戈。可若是依仗过甚,分不清何为表象、何为症结,事事以谋算化解,自以为周全,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徒增笑柄。”
合欢宗首席心底发寒,又有一丝明悟,不再笑,真真切切道:“弟子受教。”
宿怀星又“嗯”了声。
不知在应她的话,还是因为茶水滚热,糕点甘甜,徒弟可心。
天色将晚。
雪势已收。
夕阳泼将下来,水原兜不住,灼灼赤赤。
宿怀星望着似雪又似火的奇景,漫不经心说:“想不想和天意城,论论理?”
首席僵怔。
一刹那涌现的念头太多太多,她无法揣度道君心思,她直觉这是不可错过的良机,容不得胆怯!容不得迟疑!
“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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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道君(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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