矾楼位于河京的南洲瓦子,三殿下自出宫建府后从未去过这种三瓦两舍寻欢作乐,倒是那位送画的花郎君日日前去。
花郎君约的是三日后相聚,赵琮这个时辰去矾楼,福全当然要怀疑殿下去的目的。
赵琮走到门廊处,望见院内盛开的冬梅,又顿住脚步,把低头苦思追赶的福全吓了一跳,差点撞上,“殿,殿下?”
赵琮不发一言折返回书房,书房内的婢女小桃正在为他收拾东西,画卷已经放归画橱之内,赵琮看向书案,荆钗还遗留在原处。
小桃诧异赵琮的折返刚要行礼,赵琮便拿上荆钗收入怀中,又快步走了出去。
福全好不容易赶上殿下,赵琮又调转方向往寝殿而去,把福全累得喘气,“殿下如此心急,是为画中仙子?”
赵琮手中的折扇被握得很紧,眼睛在暗夜里格外地亮,“她可不只是画中仙子。”
“我知道。”福全笑道,“她是容貌昳丽的小娘子。”
“肤浅。”赵琮勾着一侧唇,“她是机括。”
矾楼五座楼,有飞桥相连,明暗相通,宏大华丽,坐落于河京正街之南,梁桥之北,是以这条街道最是繁华,有华胥之幻的美称。
赵琮坐车前往,福全随侍左右。
车停在矾楼,门口来往车辆如川流不息,有看街引客入店,车仆引车马于矾楼左侧的车坊停放,道路一点不拥挤。
赵琮下车,矾楼上二楼的平座上一眼睛明亮的郎君见赵琮的车马,立时拉响身边一个金色的铃铛,此郎君为千里眼,专辨贵客散客。
矾楼第一座,门口矮几旁一万事通瞧见二楼的金色铃铛被敲响,也凝神张望,什么样的入店客人,从钗环玉佩,鱼袋佩刀蹀躞带,到衣裳料子,河京时兴的装扮……他一眼便知身份,此本事也多从观察而来。
像赵琮这般穿着低调浅色长衫,腰间却挂一莹润生津毫无雕琢的玉佩,手握一柄看似普通却用撒有金箔的纸张制成的折扇,立于原地先是细细打量四周的客人,他定是位不常来的低调却有能力的贵客。
福全满眼的兴奋,望着楼内勾栏的西域飞天舞,对赵琮道:“殿下,矾楼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丝竹乱耳罢。”赵琮无甚兴趣,眼见着一花衫小厮朝他跑来。
万事通问:“郎君可是听曲看剧?朱雀楼有雅间上座,戌时正有《荆钗记》上演。”
赵琮闻言看向那《荆钗记》的招子,一眼便看到了上面不同寻常的东西,指着从二楼挂下的巨幅招子问道:“既是《荆钗记》的招子,为何所书之详外还盖了印章?”
“桃之夭夭”便在其上。
那小厮一愣,看向招子左下角很小的三枚印章,惊诧一瞬,笑着凑近询问:“郎君可是想问观羊礼?”
赵琮:“观羊礼?”
小厮笑着点头,细声细语道:“郎君若是想参加观羊礼,需付入场金,并选择一副羊画。”
赵琮:“何为观羊礼?何为羊画?”
小厮看了眼四周,小心道:“郎君入雅间,我自会送来羊贴。”
赵琮看着小厮不语,手握着折扇,耳中有一瞬寂静,“带路。”
矾楼东南西北中五座楼全有飞桥相连,南边那座为朱雀楼,常有杂剧演出。
赵琮入观月阁,房间内摆件雅致,有一纱帛屏风绣有双蝶戏牡丹,瑞兽香炉内点了鼻观香。
福全为赵琮开了靠门廊边的雕花窗子,开窗便能看见楼内勾栏戏台,此时并未演杂剧,而是有一讲银字儿的说话人正绘声绘色讲着灵怪故事。
福全看向赵琮:“殿下,可要关窗?”
赵琮看向戏台,摇头:“不必,开着罢。”
他瞧着对面廊庑有一群年纪尚幼的乐童鱼贯而入一间大厢房,旁边又有一间厢房内鱼贯而出一群戴了面纱,怀抱各种乐器的乐妓。
福全也随着赵琮的目光往外看去,赵琮收回目光轻咳一声,让福全收回了目光,“倒酒。”
楼内小厮送了矾楼上好的冰堂酒和糖糕等类。
福全斟酒,赵琮百无聊赖地转着一只空的白瓷酒杯。
脑子里想着那羊贴,也不知是个什么玩意。
正想着事,对面厢房传来声响,猝然门开,一乐妓娘子跌出门外,踉跄止步,一群娘子随即慌乱而出。
“别给脸不要脸,不过让你唱一遍十八摸,又不是真要你边唱边演,装什么清高,你唱了我们家朱小郎君自然有赏,又不是让你白唱。”
福全闻声,伸长了脖子往窗外看,赵琮也顺着看了过去。
“郎君莫要强求于人,此等小曲我从未听过唱过。”
“不会唱那你会什么,抱着那琵琶鬼叫?”
“不会就是不会,郎君何故咄咄逼人……”那小娘子被说得眼睛沾了泪花。
“诃!你……”
一花衫小厮即万事通郎君,从另一头廊庑赶来,看见此等场景立时安慰起来,对着厢房内的客人频频道歉:“朱小郎君莫要生气,何必与娘子们置气,要听什么曲王娘子都会,可要我将人给喊来?”
屋内一时无声,门口小厮传话,高声冷讽:“王娘子贵人多忘事,怕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我们朱小郎君请了三次也不见人来。”
“郎君恕罪,王娘子近日为《荆钗记》费心费神,只为三日后的观羊礼惊鸿一现。”
他还说着,眼睛瞥了瞥那群娘子。
那群娘子立时准备离去,绕过廊庑,往赵琮这边而走,那位被赶的娘子被围在中间,身侧有人安慰:“娘子可别再伤怀了,若是惹得贵人不悦,讨不到好处还要白白受罪。”
“我已经送信去了,我未婚夫若知晓我在此处定会来寻我将我赎出去。”
赵琮饮酒的杯子一顿,望向窗外,那娘子便是荒寺里的那位。
“那娘子宽心罢,我听闻李进士相貌端方,为人正直,作风踏实,他又与你从小定亲,他若知晓你的处境,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那也不一定,谁会娶一位乐籍娘子为妻?”
“娘子,你可知从矾楼赎身要多少银子?一个白身的新科进士可不一定付得起,还不如在此好好讨好贵人,说不定能攒下不少傍身的钱财。”
“都别说风凉话了,还能不能盼着人好?”
那群娘子路过,福全心中默默摇头,都是些苦命的娘子。
不久那花衫小厮便入了观月阁,笑着为赵琮呈上一叠“羊贴”,所谓“羊贴”实为一叠画册。
赵琮翻了翻并未看出什么端倪,第一篇为“皓月霜雪”,其间男女各有韵味,第二篇为“桃之夭夭”,画册中多为女子,清丽可人,第三篇为“青梅竹马”,画中小儿娇俏可爱。
那位娘子便在“桃之夭夭”篇中,赵琮未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指着那娘子的画像,问道:“可否邀这位娘子一叙?”
花衫小厮瞧眼过来,笑道:“郎君,今日怕是不行,若是对她有意,要付上五十两银子,稍后便会为郎君送上羊画……”
“……三日后,请郎君务必参加观羊礼。”
赵琮:“观羊礼到底是什么?”
花衫小厮:“观羊礼是我们孟娘子为矾楼乐籍娘子郎君举办的一次宴会,当日有众多歌舞杂剧演出,彼时有场拍羊会,郎君可掷金相竞与心怡的娘子共享宴乐,也可……为她赎身。”
赵琮眉心微耸,话说得漂亮,实则不过是孟娘子想靠“观羊礼”猛赚一笔罢了。
“原是如此,倒甚有趣。”赵琮随手扔出一块五十两银锭。
那花衫小厮笑着来案几上取,赵琮折扇一拦。
花衫小厮尬住,笑道:“郎君,这……何意?”
赵琮笑着又扔出三块五十两银锭,用扇缓缓推过去,“我现在就想见一见这位娘子,你去将人请来,为我弹一曲琵琶。”
小厮脸上的笑僵住,一脸为难地收手,只拿了一块银锭,“郎君,小的这真是无法做主。”
“不够?”赵琮给了福全一个眼神,福全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放在桌上,“现在看看,还够不够请娘子过来一叙?”
那花衫小厮见钱眼开,哪还记得什么规矩,这些钱也足够破了规矩,笑着将钱收入怀中,“怠慢了郎君,还请郎君稍等,我定和孟娘子说明原委,请梅娘子过来为郎君解闷。”
赵琮满意地点了点头,折扇一开,“翩若惊鸿”四字展开,心道原来她叫梅娘子,梅姓在余州一带较多,余州乐清县也多出写杂剧的才人。
或许她是余州人也不一定,也难怪娘子多有江南韵味。
又等片刻,花衫小厮抱着羊画进来,“请郎君欣赏,此画乃画工冷微末所作。”
放下的不止画,还有一块木牌,正面刻着一朵梅花,背面写了二十三。
“三日后的观羊礼,还请郎君务必带着木牌前来。”
福全瞧他身后,并未见其他人,故问:“娘子呢?”
“娘子稍后就来。”花衫小厮笑着放下东西,退门而出。
不多久,便有佳肴美酒送入观月阁。
赵琮示意福全展画,画卷打开,是与花郎君送来府中一模一样的雪地藏梅图。
赵琮摆摆手,福全便将画收了起来。
手中合起的扇子敲了敲,倒是该与花千驰好好见一面了,送他画又邀他入矾楼,弄得什么名堂。
正想着,门被推开了。
梅娘子内穿藕粉抹胸,朱丹色的百迭裙,外披一身浅粉绣花褙子,丝绦系结玉环,怀抱琵琶入了观月阁。
赵琮等在屋内,折扇不由扇得慢了,等着人绕过屏风出现在他眼前。
娘子垂首而入,并未戴面纱,只梳高髻,未佩戴任何珠钗,也未点花钿。
福全瞧见这位娘子的容貌,悄捂了下嘴,不施粉黛却素雅至极,清丽脱俗,此等绝色美娇娘,若非造化弄人,何至于沦落贱籍?
梅无霜并未抬眸看人行完礼,只问:“郎君要听什么曲子?”
赵琮心跳得快了些,望着她笑道:“我并非想要听曲,只是好奇娘子容貌,如今见了,只觉……一般。”
一旁的福全默默瞥向赵琮:“……”
此话引得梅娘子望向了他,道:“无霜粗陋之身,幸未能入了郎君的眼,还望郎君三日后的观羊礼切勿为无霜破费。”
赵琮抿嘴而笑,折扇悄悄遮住半张脸,“娘子如此重视观羊礼,定是留了绝技。”
梅娘子自谦:“郎君想差矣,无霜没有绝技。”
“听闻娘子从未听唱过十八摸,只会弹琵琶,但娘子可知,若矾楼的乐籍娘子连十八摸都不会,那客人来矾楼寻欢作乐还有何意思?”
梅娘子抱着琵琶的手紧了紧,身形有些不稳,双目泛红脸色也不好,说不出一言。
赵琮望着她的神情,问道:“娘子可任由人为你作画过?”
梅无霜不解,缓缓摇头,思索道:“画?从未有人为我当面作画过。”
赵琮端起酒杯的手一顿,看了眼梅无霜将酒饮下,想了下将怀中之物放到茶案上,“偶得一荆钗,想赠予娘子。”
梅娘子见到发钗,瞳孔一缩,看向赵琮,眼圈瞬间红了起来。
他细细瞧着梅娘子见到此物的神情,在她欲拿走时又抬手拦住,“娘子,素来善说谎?”
梅无霜不解他的意思,眼中只有那木钗,“郎君从何处得此物?”
“娘子还未回答我呢。”赵琮将东西收入手中,细致打量起来,“若娘子诚实回答,我定将此物送与娘子。”
“这……这本是我的东西。”梅无霜急了。
“什么你的,这是我的。”赵琮握着荆钗把玩,眼神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眼眸,就是不给,问:“娘子芳名?”
梅无霜看着他,眼睛复杂多有怯意与惧意,眉头蹙起,妥协道:“梅无霜。”
赵琮望着她,梅无霜又补道:“寒冬腊梅花,九月无霜天。”
赵琮:“户籍?”
“咸平县人。”
“可有婚配?”
“有。”梅无霜道,“幼时爹娘为我定下一门娃娃亲。”
“……”赵琮一顿,细细看着她的表情,“未婚夫是河京人?”
“是,我七岁那年他们搬入河京。”
“他可有官职?”
“不知,但……他是今年的新科进士。”
“姓甚名谁?”
“……李风遥。”
李风遥,赵琮默念,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案上,等了两秒,被梅娘子快速拿了去。
赵琮笑了下,但见她满眼都是那只荆钗又逐渐没了笑意。
“娘子为我弹一曲罢,相逢便是缘,弹一曲……《入红尘》可好?”赵琮托着下巴,淡如香灰胎色的眸子看着她道。
梅无霜微瞥了眼他,将东西收好,欠身,便为他弹奏这一曲。
曲罢,赵琮眉毛微微扭曲,左手一直轻轻揉着耳朵,眼睛望着梅娘子,等她淡然弹完了曲子看向自己。
赵琮只对她笑了下,默默转头看向一旁的福全,福全的脸上也是诡异的一言难尽。
赵琮低头讪笑:“娘子三日后切勿弹奏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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