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艳阳高悬，万千金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殿阁之上，琉璃瓦反射着璀璨光芒，飞檐翘角仿佛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边。
一名青衣仆从垂首从院中青石板经过，锦鲤在池中嬉戏，拍起细小水流。穿过中院，一片茂密的紫竹林映入眼帘。竹竿挺拔，色泽温润如紫玉，在灼灼日光下，折射出瑰丽的光泽。
还未入竹林，就隐约听见轰鸣的水声，浩浩荡荡，好似飞流直下。
仆从垂首敛目，恭敬地站在竹林边缘。运足真气，朝着竹林深处躬身抱拳：
“启禀少宗主，宗主有请。”
只须臾，一道清冷平稳的嗓音传出，清晰地落入他耳中：“知道了。”
仆从离开后，一道颀长身影自朦胧水汽中缓步走出，他仅着一身素白中衣，衣物被水浸透，紧贴其身，勾勒出流畅坚韧的线条。墨色发丝贴在冷白的后颈，像是一匹被墨汁浸染过的绸缎。
时值三月，春寒正浓，虽是正午日光最盛之时，山间空气里仍裹挟着未散的沁骨寒意，他却仿若不觉，随手拿起放置在旁的毛巾，擦拭着脸上晶莹的水珠。
青年眉骨生得极为优越，眉如画眼若勾，唇瓣好似桃花浸雪，但此刻眉心却微微蹙起，压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
这事情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前，他梦到此间天地，浩渺宇宙，竟不过是他人掌中一卷话本。他所坚信的一切，他的骄傲，他的宗门，甚至这个世界的运行法则，都只是被书写好的剧情。
而这话本的主角，不是一个天赋绝伦的仙门子弟，而是一个叫做石蛰的、出身微末、天赋寻常的年轻人。
石蛰出身凡俗村落，灵根不过是普通的雷灵根，资质平平无奇，却总能在绝境中逢凶化吉：被同门欺凌时，会偶得上古传承；误入凶地时，能捡到逆天法宝；就连被妖兽追杀，都能随手摘到万年灵药反杀巨兽。
所有的“巧合”堆砌在一起，加上他的苦修，终将一个草根凡人推上了俯瞰众生的巅峰，而他云清徽，乃至五大门派，都成了衬托主角光芒的背景板，最终落得个门派覆灭、身死道消的下场。
他偶尔窥见“评论区”，那些人未有丝毫对宗门的尊重，反而为主角一次次暴打各大门派天之骄子拍手叫好，还戏称石蛰为“龙傲天”。
初醒时，云清徽道心几乎震荡。
苍云大陆以修行为主，以修者为荣，可以说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不以修者为尊，云清徽自己就是五大修仙门派之一，小玉仙宗的少宗主。
他从小天赋异禀，六岁引气入体，十四岁筑基成功，二十五岁结丹，修为冠绝同辈，连长老们见了都要赞叹一句“仙宗未来之光”。天才二字，仿佛生来便是为他而造，他也早已习惯了站在云端，以为自己注定是天道垂青的骄子，是这方天地的主角。
是以做到那个梦时，他二十余年苦修建立的认知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但云清徽终究苦修多年，短暂的迷茫与震怒后，他强行压下了翻涌的心绪，暗中派人依照梦境提示的信息去查探。
几天前，消息传回——石蛰真的存在！
他此刻正背着简陋的行囊，跋涉在前往青云山的荒路上，与梦里的轨迹分毫不差。
......
云清徽穿上衣服，拂袖起身，周身真气如流泉般涌动，湿发上的水珠尚未坠地便化作袅袅白汽。墨发被他以一根白玉簪束起，扶正发冠的手指缓缓落下，终于露出一双沉静的眼。
眸色深如寒潭，映着竹林疏影，瞳孔深处凝着一层晦暗的光。
主角是么？
他倒要看看，那个石蛰，是不是像话本里写的那样，真的能“次次化险为机”。
——
山峦巍峨连绵，云雾缭绕，主峰直插云霄，如巨笋刺破苍穹。群山环抱之中依稀可见一座白玉殿宇依山而建。
飞檐斗拱，层叠而上，琉璃瓦在云雾间隙透下的天光中闪烁着清冷辉煌的光泽，如若等候凡人诚惶诚恐的叩拜。山门入口，左右两座高逾数十丈的巨大石阙环拱成一座石门，上刻三个遒劲大字：
青云山。
此刻，青云山那巨大的石拱山门之前，足以容纳万人的试剑广场上，已然汇聚了数以千计怀揣仙梦的年轻人。
苍云大陆以修仙为荣，城镇里小门派林立，大多只传授些引气入体、锻炼体魄的粗浅法门。唯有进入如青云山这般有完整传承的宗门，才算是真正踏上仙途。否则，若终生屈居于乡野小派，恐怕连筑基都难以达成。
青云山每三年开通一次收徒大会，要求年纪都是不超过二十五的年轻人，这或许是大多数凡人一生一次最接近求仙问道之途的时刻。
人陆陆续续抵达，广场上声音嘈杂，几名青云山弟子站在边上维持秩序，他们的目光不时扫过人群，仔细打量着每一个年轻人，仿佛在默默评估这些年轻人的资质与潜力。
一个年轻女孩偷偷打量着边上穿着制式青袍、负剑而立的青云山弟子，一边小声地说：“青云山的弟子看起来好威风哦，那是我们也能进青云山就好了。”
“你们说今年有多少人能通过试徒大会？”
一个二十上下，身材壮实，面容憨厚的男子笑了笑，说道：“能不能通过都是看个人本事，我听说试徒大会最重要的就是测试修行者的毅力，只要我们道心坚定就能成功入选！你说是吧，石蛰？”
叫做“石蛰”的少年也正晃神地看着广场内形形色色的参赛人，眼里皆是好奇，闻言慌忙回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嗯，我相信我们都能够通过测试，一同成为青云山弟子的！”
女孩被两人自信逗乐，笑了出来：“那就好了。”
几步开外，一个身着锦缎华服、被两个健仆模样的男人簇拥着的少年，恰好瞥见了角落这寒酸三人组，他神色一顿，嘴角勾起一抹讥诮，忽然大摇大摆地朝角落的三人走了过来。
“喂，石蛰，没想到你还真有本事走到这。”
他目光在二男一女三人身上穿着的粗布服装上扫过，石蛰下意识地将破了洞口的布鞋往身后藏了藏，很快又露了出来，仰头和他对视。
男人冷笑一声，微扬着下巴傲慢地说：“这又是你从哪个穷乡僻壤扒拉来的朋友？呵，也是，就凭你那点微末本事和出身，也只配认识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泥腿子了。”
石蛰的眉头立刻蹙紧，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染上清晰的不悦。
他无父无母，自幼被弃于街头，是镇上开武馆的杨师傅心善，将他捡回去一口饭一口水地拉扯大。他从小就在武馆里打杂讨生活，是靠吃着百家饭、穿着百家衣才活下来的。而眼前这个嚣张跋扈的少年，正是镇上有名富户家的少爷，王鹏。
王鹏和石蛰在同一家武馆学习，但待遇却是天差地别，石蛰不知道担当了多少回王鹏的沙包，幸好他也争气，通过了武馆的测试得到了试徒大会的名额。而眼前的王鹏是早已内定，石蛰并不意外见到他。
但是——
少年挺起胸膛，站定在王鹏面前，嗓音清朗：
“王鹏，你从前在武馆侮辱我就算了，别想侮辱我的朋友！”
“哦？那我就侮辱了怎么着，你想怎么样？”王鹏一点都不怕他，用力用手肘肘了石蛰胸口一下，满脸挑衅地说。
“石蛰......”
石蛰伸手让两位好友别担心，一张脸没有任何退缩地道：
“我记得青云山最厌恶人无故喧哗、滋事斗殴，我确实不能拿你怎么办，但如果你继续挑衅我和我的朋友，我就拿命跟你在广场上打起来，到时候我跟你都会被逐出试徒大会。”
“我一条烂命，哪怕今天进不了青云山回乡下也没关系，但是你这样的富贵命，有钱有势，就差不能长生，你就因为跟我争一时之气入不了修仙大道也无所谓么？”
听到这话，王鹏果然踌躇了起来。
他身后两个健仆也劝了起来：“少爷，算了算了。”
“哼，饶你们一次！”王鹏愤愤甩袖离开。
等几人走出，陆铃兰才担忧地说：“你这么得罪他没事么？他不会怀恨在心吧？”
“没事的。”石蛰忽然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少年眉眼带着几分狡黠：
“哪怕我今日入不了青云山门回去后被他刁难，至多我离开就是了，我都十七岁了，还怕出去后养活不了自己么？”
“就是就是，要真那样就到我们村子里，我家里......”
“不说了——”石蛰忽然道：“试徒大会开始了！”
一声巨大鼓声后，一位青云山弟子走了出来。
“试徒大会正式开始，第一场测试，说出你们看到的是什么。”
说罢，空中出现一个幻影，幻影中逐渐现出画面。
“不得交头接耳，不得用口型手写传递答案，镜像过后，每人走到边上的青云山弟子那用手指握住灵器，脑中写出你的答案，不得口述。”
之前有未通过试徒大会的人说过，这是一种将人脑中所想直接传递给法器拥有者的法宝，只有法器拥有者知道他脑中想法，这样就能避免外泄答案。
看到测试这么严谨，大家都紧张了起来。
这时候，幻境动了起来，空旷的画面中有水流流淌有草地大树，随着咚咚流水声，一个黑色物体飞快从一块大石头后蹿过。
幻境突然熄灭。
“好，现在可以回答了。”
众人顿时沸腾起来——
“禁止喧哗！”
一声喝令，场上再次安静，石蛰飞快看了眼两位好友，眼中露出担忧。陆铃兰和陆知棠冲着他点点头，让他不要担心。
石蛰这才放心，看大家还在犹豫中，主动走向最近的一位青云山弟子。
那弟子脸上无喜无悲，只是冷漠地看着他，石蛰面上微红，深吸了口气，握住法器一端。一股说不出的感受冲上他的大脑，他还未来得及感受，身体就再次平静下来，不敢多想，他在脑中无声地诉说他的答案。
说完之后，他握着法器的掌心忽然一热，再伸手，掌心出现一个红点。
什么意思？
对还是不对？
青云山弟子没有说话，石蛰只能茫然走开。
很快有人接替了他的位置，石蛰看到有的人是红点有的是绿点。
“啊！”
场上有人尖叫，众人慌忙回头，看到两个年轻男人倒在地上，一名青云山弟子人至空中，满目不悦：
“违反规则，逐出山门！”
说罢，两人就被一阵风卷至空中，然后甩了出去。
“......”
石蛰不由打了个寒颤，又忍不住对青云山升起无限倾慕。
约莫半炷香后，所有人都完成回答，此前青云山弟子才重新道：
“掌心为绿点者，离开。”
广场顿时响起一片哀嚎，这回青云山弟子没有阻止。陆铃兰和陆知棠兴奋道：“还好还好！”
石蛰也重重点头：“幸好！”
青云山建造在孤峰上，只有一条有两条铁链连接而成的木桥作为通道，未通过测试者离开后，弟子再次开口：
“第二场测试开始——”
话音刚落，两条铁链忽然断开一条，木板随同断开的一条坠落深渊，还有个走得慢留在桥上的直接被卷到了对面。
“第二场测试，由铁链来回回到广场上留下。”
此言一出，广场上剩余的人顿时哗然！
仅凭一条还在剧烈晃动的铁链，横渡这万丈深渊，还要再返回来？这简直是玩命！
那铁链在山风中兀自摇晃，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其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只看一眼便令人头晕目眩，腿脚发软。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不少人。当下便有十几人脸色惨白，瘫倒在地。
陆知棠咽了口口水，道：“如果掉下去，青云山的人是会救我们的是吧？”
陆铃兰亦面色惨淡：“应，应该吧。”
但就算有人会救，但脚软还是会软啊！
石蛰握紧拳头道：“连走孤峰都不敢，今后如何面对艰难修行，如今唯有克服内心恐惧！”
身旁人全都愁云惨雾，话是这么说......
“我来！”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第一个走了上去。
那人晃晃悠悠地踏上摇晃的铁链，身形犹如风中孤叶般飘零，走出几步后忽然一阵风刮过，他慌乱中双臂乱舞，草鞋在铁索上打滑，下一刻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坠落。惨叫声刺破长空，翻涌着的云雾将他吞噬。
广场上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石阶上的青云山弟子，那些修士却依旧负手而立，连衣角都未动分毫。
有人喉咙里发出呜咽，颤颤巍巍地开口：“不是说……会救人吗？！”
眼前这一幕显然让许多人崩溃，有人颤抖着扯下木牌，大喊：“我不试了我不试了……这根本不是人能过的关！”
广场上一片嘈杂，青云山弟子也不管。
“石蛰......”
石蛰回头冲两位好友笑了笑，深吸了口气踏上铁链，目光坚毅地看向前方。
陆知棠道：“铃兰我们也走吧。”
“......”陆铃兰死死地闭上眼睛，稍许后重新睁开，眼底已然一片清明。
“嗯，我们也上吧！”
一串求仙问道者晃晃悠悠地走在铁链上，肃杀山风刮过，耳边时常响起有人坠落的尖叫人，密密麻麻的人群不消片刻变得空旷。
风呼呼灌入耳朵，石蛰心中默念引气入体的口诀，整个人如一棵扎根岩缝的老松，任凭暴雨摧残自岿然不动。
走到铁链那头已不到三成的人，再到广场只余一成。
方才还望不到头的人群，现在稀稀拉拉地散落在广场各处。
石蛰回到广场后立刻回头，“啪嗒”一声，他肩膀被人打了一下。
“怎么，在找人？”
身后陆铃兰和陆知棠笑容灿烂。
石蛰忍不住欢呼出声：“太好了！”
这时青云山弟子走出道：“上午试炼结束，午饭过后进行第三场测试。”
这时有青云山弟子走出，给大家送饭。
盒盖打开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勾得人肚中馋虫大作。尤其是那米饭，颗粒饱满圆润，色泽晶莹如玉，蒸腾着氤氲的热气和浓郁的灵气。
众人早已筋疲力尽，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透支到了极限，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抓起碗筷便狼吞虎咽起来。
石蛰也端起了自己的那一份。米饭入口，竟是异常软糯甘甜，无需费力咀嚼便化作一股温润的暖流滑入腹中。紧接着，一股精纯平和的灵气自胃处缓缓化开，迅速流向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疲惫和酸痛如同被温水洗涤，迅速消退。
“这米——”
石蛰惊叹，陆知棠喃喃道：“果然是仙家气魄。”
就连普通吃的米都这么好，真正入门之后，该有多少好宝贝啊，在场众人无不憧憬。
“哼，没见识的穷鬼。”唯有王鹏冷哼一声，他家是镇上首富，家族出过不少修真者，什么灵石灵丹灵米他从小当零嘴吃，也就这等没见过世面的，会大惊小怪。
旁边人撇撇嘴，没理会。陆铃兰目光扫向广场，似乎在衡量哪些人会留下来，她飞快扫过一人，正要挪开，忽然猛地转了回去！
“那个人——”陆铃兰低下头，微红着脸，小声地说：“长得好好看。”
“哪个？”
石蛰和陆知棠抬头，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才撇到，就愣住了。
那人穿着半旧的月白粗布长衫，衣摆沾着赶路时的尘土，腰间草草系着褪色的青布绦，瞧着与在场求仙的寻常人无异。唯有那张脸，在一片灰扑扑的人群里如碎玉投进深潭，教人挪不开眼。
他的肌肤是冷的白，像初雪覆于枝头，墨玉般的长发被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束起，发丝垂落，宛若绸缎。微垂的眉目如远山含黛，一点唇色点缀，像是水墨画上不经意洇开的桃色一笔。
像是注意到他的视线，男人冲着石蛰回望了过来，桃花眼眼波含笑，石蛰耳根瞬间冒出一层薄红，心虚地收回视线。
自己这么盯着人看，确实不礼貌。
开文拉开文啦，有没有收藏，有没有评论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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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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