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珏再一次从梦中惊醒，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慢慢地坐起了身，看向窗外。窗外的天黑得浓烈，整座城市尚处在睡眠之中。
他拿起床头的手机一看，光线立刻将屋内的黑暗咬出一个洞。
4：42。
他醒了就不容易再睡着，半夜快三点才结束值班回到公寓，睡到现在拢共一个多小时。好在他不是贪觉的人，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起了身便走到厨房喝水。
途经门口，看见鞋架上的摆放和他回来时一模一样，就知道合租的同事还在值班。
灌了一整杯凉水，他的睡意是彻底没了。他快速地洗了把脸，水珠挂在下巴上要落不落。他回到房间拿起手机，先是看一遍有没有工作上的消息，然后熟练地点开短信。
他先是按了屏幕底部的全部已读，把运营商每月定时发送的红泡泡点掉。再又划回消息顶部，上面是一串手机号码。
梁珏没给备注。
房间内没有开灯，手机的亮度调到了最低，在一片黑暗之中，手机光线依旧照亮了他眼下的疲惫。
他不知是第几次点进去，映入眼帘的还是他年复一年发送的绿色短信。最近的一条是在儿童节，6月1号。对方一句话都不曾回。梁珏早知道这个结果，神色平静地退了出去。
他像是一个只输入了简单命令的机器人，一直在重复“点击进入——查看短信——点击退出”这三个步骤。
他无事可做，想着收拾一下到六点就去上班，尽管昨天和他值班的同事再三叮嘱七点交班。
收拾完后他背上书包出了门，此时正值盛夏，是前城绿意正浓的时节。尽管这座城市一年之中有十个月都是绿色的季节。天亮得十分早，在去医院的路上梁珏将早餐快速地解决，到了地就把白大褂换上，跟同事换班。
六点的医院尚处在一片安静之中，除了门诊大厅，其他地方无论说话走路都是静悄悄的。孟洲这时候正在给病人换药，梁珏找不到人也没打算找，坐在办公室等他回来。
过了一会，孟洲打着哈欠地从门口绕进来，一进来就看见梁珏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低头发呆。他凑近了一看，看见手机屏保是他养在公寓里的金鱼。
“还在看你那金鱼呢。”孟洲突然出声。
“不是和你说七点再来吗？”孟洲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电子手表，一滑，屏幕上就跳出时间。
6：10。
梁珏不解释：“醒了就过来了。”
就算梁珏提前来了，孟洲也不能提前换班回公寓睡大觉。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开每天都有的交班晨会。
而且孟洲知道，今天难得是张新峰查房，他得跟着。
跟着老师巡完病房，孟洲挥挥手和张新峰梁珏告别。屋子里闹哄哄的一群人也各自忙各自的去了，梁珏正要抬脚往门外走去，就听见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门只是虚掩着，梁珏看见门缝里露出两双打探的眼睛。
一对男女走了进来，梁珏记得这两人。前段时间他们的儿子刚在这做了手术，现在已经出院了。
妻子的手上拿着一面卷起来的锦旗，男人手中则提着一个果篮。
梁珏知道他们是来感谢张新峰的，想先走一步给他们留点空间。
可脚刚抬出去就被女人拦了下来，她满面笑容紧紧地握住梁珏的手，喊了他一声梁医生。
男人也赶忙围了上来，“梁医生，谢谢你们救了我儿子。”而后他略显局促地放下果篮，一只手伸了出去想去握梁珏的手，但又停在半空中。他收了回去，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再伸出去紧紧握住。
于是两只手都被紧紧攥住的梁医生感到有些奇怪，因为手术的主刀医生并不是他，他就是个打下手在一旁观摩的。
梁珏被他们拉住走不了，愣是把他们感谢老师的那份也听完了。
两人走后，张新峰打开锦旗，红彤彤的旗面上印着金黄色的字体——妙手仁心，医术精湛。
张新峰从医三十多年这种锦旗见得多了，但还是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他语气中透着一股子愉悦，将锦旗卷了起来，对梁珏说：“小珏，替老师跑一趟，把果篮给普外科的孟医生送过去，他也不容易的。”
普外在六楼，这时候已经到了上班的时间点，医院大楼逐渐拥挤起来。
六楼的大厅座椅上坐的都是人，睡眼朦胧地盯着屏幕等叫号，问诊台也闹哄哄地聚了一大群人。
尤其是在大医院中，人满为患的时候不会讲究排队，都是有缝就钻、有空就挤。要是真闹起来了，保安叫唤几句也就下去了，过一会再起来，如此反复。
梁珏提着果篮步履匆匆地穿梭在人群之中。他打算送完果篮之后再穿过大堂，爬楼梯回去。附院有二十多层楼，这时候正是高峰期，电梯要等很久。
梁珏走路一贯不看旁边，目光从来都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他习惯做什么事情都专心，就连走路这样的小事也必须遵守原则。
可今天走在大厅里，路过身旁的一排排座椅，他倏忽福至心灵地往旁边扫了一眼。
只需浅浅的一眼，他的眼睛就犹如被钉住一般。他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后面奔跑的中年妇女来不及刹车，一脑袋撞在他的背上。
中年女人捂着自己的额头暴躁地大骂道：“干什么呀你，赶时间堵路呢！”
梁珏却像是不知道痛一样，一句话没说，只是微微避过让她先走。而坐在钢板椅上的人从浅梦中渐渐转醒，似乎是被女人刚刚的那一嗓子给吵到。
其实这么多年没见，面前的人相较于十年前早就变了许多。长相凌厉了许多，很多线条都变得锋利了起来，不管是下颌线还是鼻尖，都带着一股成熟男性的气质。
看上去没有从前那么好亲近，也瘦了很多。
林与鸣没睡多久就被吵醒，以为是他爷爷拍他就猛地睁开眼。结果看见身前站着一个白大褂，离他不过几米远的地方。他的目光先是落到他的黑色运动鞋上，后是裤子，接着是他轻轻捻动的手指，最后顺着手臂停留在了他抿紧的嘴唇。
他倏的怔住了。
他甚至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是不是还在做梦，否则为什么十年不见的梁珏站在他的面前。
还什么也没说，就看着他。
刚好大厅里的叫号广播响起，林与鸣拍拍旁边的爷爷，捡起垫在他屁股下的屁垫，右拐往另一个科室走去。
梁珏没有走，看着两人走进了第五间的诊室，再往门口的电子屏一看。
上面写着正在看病的病人名字，林*。
梁珏泄气一般地送完果篮，紧接着赶回科室。而坐在诊室中的林与鸣也不好受。
今天是工作日，林与鸣特地请了一个上午的假陪着爷爷来复诊。老人家的精气神本就不好，指望他这个年轻人帮他听听医生的意见。可自打溜进来，医生前面说了什么他愣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坐在面前的医生看他一直在愣神，停下来问了问他，林与鸣才从放空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他不好意思笑了笑，“啊抱歉，麻烦您再说一遍。我刚刚没听清。”
从医院出来，林与鸣一手提着病历本，一手拢着爷爷的臂膀。他这几年话越来越少，放在平时老头也不会觉得奇怪。但今天，不对，就是从林与鸣进了诊室开始，老头就觉得他不对劲。
他这几年生了场大病，把他身上那点精气神全都吸干净了一般。但身子不利索也不妨碍他那颗咋咋呼呼的心。
老头的语气甚至有点愉悦，胳膊肘轻轻地撞了撞林与鸣，“想什么呢小鸣。”
这个名字，林与鸣小的时候觉得还挺好玩的。家人都叫他小鸣或者鸣仔，这很难不让人想到那位大明星和他的很多出圈的名场面，或者是数学课本上的小明同学。
而他的同学就更能打趣了，从小学提溜到研究生，同学们熟了之后都或多或少地开过玩笑，不是“小明”就是“晓明”，反正不是“小鸣”。
而林与鸣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很多时候都会和他们一起笑笑。
但是现在，就是此时此刻，他怎么都笑不出来。
他勉力聚起神听医生讲完一大堆，从医院出来走去地下停车场的路上，他的思绪就又回到刚刚诊室的状态。
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但就是在放空，眼神都不聚焦地望着空气中的某个点出神。
他其实有很多问题。
他想问梁珏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穿着白大褂的衣服。
想问他在哪里上的大学，又是什么时候回到前城的。
但他最想问的，是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过他。
他知道这很烂俗老套，但没办法就是这样，林与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和前任阔别十年，本以为这辈子很难再见面。
在最初分开的几年里，林与鸣其实想过很多次他们再相见的场景。他们见面该在哪里、该是什么时间点、又该是在怎样的环境下，他甚至连两人该说什么话、什么表情都想好了。
但慢慢地，他就不想了。他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可能是意识到他们两个再无可能，也可能是在漫长的思念之中后知后觉地体会到当时的那种钝痛，十七八岁时候的伤口总会跨越中间数年的时间线，在一次又一次他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夜晚开始发炎和溃烂。
尽管在这段流水一般就过去了的感情之中，他确实念念不忘，也为此辗转反侧。
但他也是真的没想到他们两个再见面会是在医院，而且是在这个忙碌的时间点、在拥挤的大堂，身旁还有他的长辈。
这太仓促，打得林与鸣猝不及防。他都没有排练过，时间地点都不对。登台表演的玩偶不知该如何演一出没有排练过的戏，只能仓皇逃下台。
林与鸣被拉了回来，啊了一声看向老头子，笑了笑，嗓子有些沙哑地说：“没事。”
而后他胡乱地抱怨了几声，故作轻松道：“快回去快回去，我待会上班迟到要被扣工资的。”
老头子还是煞有介事地凝视着他，浑浊的眼珠子转得滴溜滴溜的，但是没有追问为难他。
上了车林与鸣把病例袋丢在副驾上，他偏头拉上安全带，启动车子。这时坐在后排的老头子一手抓住前排的靠椅，贴在林与鸣身旁。
他平时不会这样说话，没生病以前他是整个小区最能唠的老头，每天都会去公园里面转悠两圈，像是有使不完的精力似的。有时林与鸣他爸难得在家看见他爸，都会感慨自己一个中年人都赶不上老年人。
因为他精力充沛，所以说话也都是高声嘹亮，不会像现在和林与鸣说话，声音轻不说，还带上点小心翼翼。
“是不是你上学时候的那个孩子。”林与鸣刚系完安全带的手顿住。
这话说的很含糊不清，上学时候，这是指的什么时候。林与鸣算上他幼儿园到研究生毕业，上学的时间那可太长了。那个孩子，哪个孩子，他从小到大的同学没有上千也上百了，几百个人，哪个才是老头子说的孩子？
但林与鸣就是听懂了，就是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老头子心里也没底，他刚刚在等叫号的时候睡着了。突然被孙子拍醒，脑子都没清醒就看见林与鸣盯着一个医生发呆，但又什么都没说。后来林与鸣更是躲着他似的进了诊室，状态也不对。
一时之间车内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引擎声。林与鸣松了手刹就开出停车场，仪表盘传出滴滴的声响。他拐个弯看着后视镜，露出侧脸对着老头子，一侧嘴角轻轻勾起。
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不是。”
开学第一天，大朋友小朋友学业顺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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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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