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庭院清冷几许，只有正中央的青铜灯盏相伴随。
墨岑意独自跪在灯旁，背脊挺得笔直，正面对着不苟一笑的祖师爷像。他罚跪的姿势简直是模版级别的，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乖巧的苗子，实则是今日神殿失火案的主谋。
烧了四间侧堂，六亩菜地，以及摇光星辛勤耕耘的小农家院一个。
天枢星，也就是他师父，气成了驴脸。他挨了打以后就被命令对着敬爱的祖师爷罚跪一夜。
夜黑风高，天权星此前给他送了件毛斗篷，作为从犯的白露江晴也有份。
哗啦啦。
还真是说起风就起风，幸亏斗篷送的早，他今晚只觉得风刃割在脸上有一点疼痛。
他悲叹一声：“早知道就听江晴的，改防水多安全……”
哒。
墨岑意警惕回头，但除了黑乎乎的一团什么也没看见。他心生奇怪，刚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气息，却什么也没有，莫非是他道行太浅的原因？
他想起身去看看，但碍于此时的罚跪而动弹不得。
哒哒！
那声音窸窸窣窣地越来越近了，近乎是贴在后背摩擦的程度。
纵然小孩再怎么胆大，墨岑意此刻也只觉得害怕。他又想去找守夜的长老帮帮忙，可转念一想是自家师父守夜，顿时没了那个想法。
哒哒，哒哒！
声音忽然消失了。
“哎？”
墨岑意心觉奇怪，本能地又朝身后看去。
——一只绯乱无比、镶嵌了无数血泪子的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那同他贴面的眼睛忽然骤缩，暗不可见的嘴猛地一张，涌出来数不清的泛黄枯死爪。
枯爪竟然径直穿过他的身子，目标明确且利落地拽住某物，他整个神经为之抽搐，魂魄正在以不可思议的力度被撕扯！
根本来不及思考它为什么能直接触碰到人的魂魄，人魂分离时所带来的翻天覆地的剧痛麻痹了墨岑意整个人，痉挛颤抖到难以移动分毫！
墨岑意第一个反应是逃跑，可谁知这枯爪有什么特异功效，压制了他的五脏六腑，连呼吸都极为困难。
咔。
咔咔咔！
他以为自己幻听了，可在耳鸣中才意识到，那是主魂即将破裂时的碎散。
让枯爪费力的是，这小子生来神魂共体，其紧密相连的程度超出寻常。
咔咔咔！！
枯爪认定了想要他的主魂，用足了十二分的力气，甚至涌出了鎏金色的粘稠液体，争先恐后地攀上他的双臂。
墨岑意的意识逐渐模糊，眼看着就要失去最后抵抗的力气。
回廊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知兰元老今夜来访有何贵干？”
“听闻贵殿近日有位仙君生辰将至，念及亲缘辈分，特意送来贺礼。”
“……是吗？那我替岑意谢过你了，可他尚未受封，谈不上仙君。”
……
墨岑意觉得枯爪的力道一松，趁机一掌拍过去！
砰！
“岑意？”
楚年暂停了与兰元老的谈话，快步走来。
枯爪明显也有所察觉，即刻收了回去。血色的眼珠冲墨岑意眨了眨，凭空消失。
“呼……”墨岑意因方才撕裂的冲击，整个人摇摇晃晃，头昏脑涨，眼前发黑，在楚年推门而入地前一刻“咚”地一声倒在地上！
楚年几步奔上来，兰元老紧随其后。
“岑意！”
墨岑意脸色白的厉害，眼睛紧紧闭着，任由他呼唤也醒不来，像失去了自个儿的意识一样。
兰元老惊道：“哎呀呀，总不能是罚跪罚的吧……天枢长老，您还是快些去寻药门门主来，这小仙君的情况耽误不得啊！”
楚年单手抱起墨岑意：“失陪。”
兰元老面不改色，目送他离去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他浊色的眼睛咕噜噜直转，落在钻进手心的那颗绯色眼珠上。
“找你可是费了半天的力气……怎么跑到神殿来了？”
……
墨岑意这一昏迷可不得了。
先不提楚年这当师父的掉了多少头发，就是塑料哥们江晴都愁得吃不下东西，成天扒在床边鬼哭。
白露听不下去，和他一起狼嚎，最后玉衡天权各自领人回去。
墨岑意对好朋友的哭声一概不知，对床头的瓜子桂圆更是毫不知情，他只知道自己被困在庭院，困在那一日的梦境中反反复复。
漆黑的院落，窸窣的响动，接连反复的崩溃。
这是一个无休无止的「梦」，不把他折腾死决不罢休。
·
他想起来了。
昏沉的疼痛渐渐散去，墨岑意清醒着发现他又变回了如今成年的健壮模样。
只有他变了，剩下的一切都如初，院落、青灯、祖师爷像……
墨岑意立刻明白了这环境的意思，是恶趣味地想让他再经历一次这痛苦。
行啊，这回把眼珠扣下来卤鸡爪。
察觉到墨岑意这十分叛逆的想法，幻境奖励了他五雷轰顶的疼痛。
他难以忍受地以头碰地，恰是这点冰冷让他想起一个问题。
如果真是无休无止的梦境，那他最后是怎么醒过来的？谁救了他？
这一次或许可以看见救命恩人。
·
静如平镜的湖面之上，一个人正缓缓波动涟漪。
南烛喘息着坐在一侧，腹部溢出来的鲜血盖过了澄澈，一时湖水的刺骨寒冷让他紧紧皱着眉。
他迟钝的大脑转动着，试图理清方才的信息。
南照死了。
虽说并无太多……他记不起大多过往，可心里就是堵塞的沉闷，奄奄地难过起来。
伤口更疼了。
南烛自知不是什么娇气的人，他从小就格外能忍，但也是在墨岑意身边的几个月来，他对疼痛格外敏感了。
他更不高兴了，自作自受般让伤口统统浸泡在水中。
“啧……”
他选择结束这个和自虐没区别的行为。
落入虚空以前南烛试着用了用那什么传音，他头一次使用仙家术法，也不知道用没用对，墨岑意听没听见。
听见了他会来的，没听见的话南烛就在这地方养精蓄锐，然后再出去把别时梅打得满地找牙。
那场面一定很愉快，南烛自得地左右打量。
这地方他真的好生熟悉，怎么就没有关于梦主的记忆呢？
南烛现在的心情很不好，他舍不得拿侍人撒气，可不撒气憋在心里只会让心情更差。
叮叮！
铃声让他生出一个坏主意。
干脆现在去看看那所谓的小梦主，记住脸以后揍一顿，然后当一个好心的引梦使把人一救就彻底说再见！
非常好。
果然墨岑意平日都依仗着他的机智。
南烛是一个行动派，逛了逛铃铛就顺着记忆原路返回。
滴答滴答想着，他已经看见了暗色中的一点院光，听见了孩子似有似无的哭声。
很好，小梦主就在里面。
南烛低头整理好衣着，打算以一个相当良好的模样进去。可惜他拨弄地动作并没有什么用该多狼狈照样多狼狈，只有脸依旧是漂亮的。
隔着半掩的门扉，哭声清晰可闻，已经到了一轮结尾的抽泣了。南烛听得奇怪，选择不走寻常路，从顶上一跃而入，稳稳落在里头的金玉地板上。
中央跪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半伏在地面上的模样表明他正被迫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
南烛虽然忘了不少事，但作为引梦使的基本素养依旧有，逛了逛铃铛，定了时间，然后几个大步上前，捏住小孩的下巴。
……
南烛怀疑又确信道：“墨岑意？”
这分明是小小仙君。
小墨岑意虽留有泪痕，神智还算清醒，忍着刺痛眨了眨眼，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人。
南烛垂眸道：“你就是梦主？”
原来他是梦主，难怪没找到突破口。
瞧着南烛沉思的模样，小墨岑意本打算说些什么，可忽地又被捏着下巴好生打量了一番。
被他微凉的指尖一碰，小墨岑意也不怎么疼了，只觉心脏砰砰直跳，面上一阵滚烫。
南烛发誓他没有什么恶趣味，只是想多看看墨岑意小时候的模样，又不禁联想到他如今的样子。
呵。
南烛冷笑一声：“勉强再救你一次。”
小墨岑意奇怪地盯着他，不理解到底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可是好漂亮。
其实习惯了的话，墨岑意觉得这折磨也算不上要命，仅此而已，或许是他皮糙肉厚的原因。
但总归是有些恍惚不清的，耳鸣吵得他六神不宁，从未如此希望有人能带他逃离这番苦海。
远远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墨岑意下意识地警惕，可那些防备却又在看清来人的瞬间统统丢下。一向温和沉稳的扶光仙君在此刻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听见胸口越来越快的波动。
“南烛？“
眼前的南烛只有六七岁的模样，因纤细的身形显得如此单薄，但眉目间的气质始终未变，那双灰色的眼睛依旧夺目。
仅仅如此，就让墨岑意心生万千。
他头一个想法是怎么小时候瘦的这样厉害，随后便是原来小时候就已经这么漂亮了。
小南烛倒是没想过这男人能叫出他的名字，略微迟缓地“嗯”了一声。在他面前站定以后，小南烛近乎与跪在地上的男人平视。
“你认识我？”
南烛自顾自的摇头，不听他的回答，指尖搭上他温热的面颊，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先解了你的梦再说吧。”
只见他咬破食指，随之滚落的血珠混在腕间的铃铛上，染了红的铃铛即刻散发出微弱的白光，凝聚出一团柳絮状的小球。
小南烛边说边做，墨岑意听不清在念叨什么，他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唯恐少看一眼。
很快，小南烛手持明珠，利落且熟练地朝墨岑意眉心一点，如同水润。
下一刻，墨岑意觉整个人都轻盈起来，那点痛苦化作星点。
小南烛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距你醒来还有半分钟，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不论什么时候态度都如此理直气壮。
墨岑意格外想把他抱在怀里，说：“凑近点我就和你说。”
小南烛将信就疑地凑过来，还没开口就被面前的男人抱了个满怀，力道大得他挣脱不开。
他略微瞪大眼睛，感受到墨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格外眷恋一般。
“……早就认识了。”
“嗯？”
墨岑意轻笑着说：“不过太奇怪了，我们怎么就忘了彼此呢？”
小南烛问：“忘了？”
“是啊，都忘了。”
他感慨似的，没再多言，趁着余下的时间将小南烛抱得更紧，同时情不自禁地低头双唇轻轻贴着对方的发顶。
那一点温热的湿意格外明显，让干涸已久的心绪得以流淌。墨岑意吻得格外温柔，唯恐怀里的人眨眼间就会消失不见，连带着这点属于他的记忆。
叮。
伴随着脑海中的一声响，周边的环境顿时开始土崩瓦解，如同鱼鳞一般片片剥离散落。
最后一刻，小南烛猛拽住他的袖口。
墨岑意垂眸，只见他似乎是打算说点什么，可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又听见煞尾的铃声。
叮。
·
另一边。
所幸南烛还记得解梦的方法，才能在小墨岑意面前不失颜面。可他最后一步用过了力，给小小仙君额间拍出了红印。
小墨岑意：……
这么漂亮的人力气也不小，果然人不可貌相！
他毕竟是小孩子，这么用力一拍不哭但心底也有点委屈。
就算是被这么一个神仙一样的人拍的。他也不会……不会委屈的，很高兴！
“疼？”南烛问。
小墨岑意：“嗯嗯。”
南烛道：“反正你以后都要点朱砂……”
他眼里没有大小之分，反正都是墨岑意，没什么不一样的。
安慰人？
啧。
差别应该不大吧。
于是南烛没有丝毫犹豫，捧着小墨岑意的脸径直亲了上去。他吻技生涩，迫条件限制，只是唇瓣之间的摩擦。
小墨岑意顿时愣了，脸红得更厉害，可一点挣扎的动作也没有。
南烛心里倒计时着，连着在他嘴上亲了几下，每次都是蜻蜓点水一样。
最后一次结束后，他又轻轻以唇碰了碰对方的侧脸，抹了，低着小墨岑意的前额。
“我想你了。”
有一点。
有一点想在这梦境里看见你。
南烛说：“我都这么说了，你就应该来找我了。”
像当初那样，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没有百家，没有别时梅，没有任何苦恼，只有他和自己，整天走路也行。
有没有一魂二魄不重要，他照样活的自由自在，照样能和墨岑意走到天涯海角。
“……”
南烛就这么盯着小墨岑意的眼睛，心中不免又堵塞起来。
叮。
铃声宣告着回忆的结束，周围同先前一样如羽毛碎化，瓦解消失。
属于梦境的一切都在消散，包括小墨岑意。
南烛第一次因为解了梦而不高兴。
似乎又回到了无尽的虚空，他没了力气，久久地半跪在地上，手掌间还是那张小脸残留的余温。
忽然，南烛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窜起来，朝身后看去——
恰巧对上了一双含着思念的眼眸。
方才心心念着的小仙君，此刻就活生生地出现在南烛面前了。
南烛：“……”
他明显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一切都像梦，不是解了梦吗？怎么还有……
而墨岑意和他的心情是一模一样的。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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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心中沧海待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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