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这只是洛渊持崭新教授生涯中一个普通的星期五早晨。
天空澄澈，万里无云。七点半，他驾驶着自己流线型的灰色汽车，沿着学院城洁净的街道驶向学校。
突然，一种奇异的感觉袭来，仿佛正有人透过他的眼睛观看这个世界。这感觉短暂至极，即便以他异于常人的神经反射速度，等到脚碰到刹车时，那诡异的感觉已然消失。
此时离他的大学只有两条街。他环顾四周，只见车流穿梭，三五成群的学生在旁边的红砖人行道上正向着大学走去。
他立刻提出许多假想，却屡屡失败。直到早上八点，他踏进了实验室，才暂时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他看到自己的博士生贝拉已经到了，正弯着腰凑在显微镜前，嘴里念念有词。
“哦，洛渊持教授！”见到他，她黯淡的琥珀色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手臂激动地在样本上方比划着：“不知怎么回事，我所有的受精卵样本都死了！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步骤，让化学品污染了它们，或者清洗装置出了故障……？”
洛渊持安慰她说实验室里确实偶尔发生这种事，并非她的过错，直觉就跳出来告诉他这不是真正的原因。
他把它摁回去。
他本人是一场特殊实验的产物，也许是拜其所赐，他在关于因果对错的问题上有异于常人的直觉，几乎从不出错。
“我也检查一下我的样本，看看是不是我们的清洗剂出了问题。”他想了想说。
他穿上实验服，带上□□手套。M号的手套刚好能包住他的手掌，却被他过长的手指戳着往外拉伸绷紧。他仔细调整袖口，几乎扣到骨节突出的手腕的最后一个搭扣，然后才走向培养箱。
将一半培养皿在显微镜视窗下滑过观察后，他抬起头宣布：他检查的所有样本也都死了。
“我们该怎么办，教授？”贝拉的声音里有一丝细微的如释重负没有藏住。
洛渊持沉思的目光穿过她。为了安心的使用直觉，他决定保险起见还是请她暂时离开：“今天上午我会检查化学试剂和清洗剂是否出了问题。你可以休息半天。然后，很遗憾，如果你不想影响项目进度，今天晚些时候可能还需要再做一组受精实验……或许下午？”
贝拉看起来有些失望，但她同意下午回来，随后便离开了。
于是实验室里只剩下洛渊持自己。随着他用天赋一个个排除可能导致此类实验失败的常见原因，又在显微镜下找到一个又一个毫无生机的细胞，一种细微的恐惧悄然在空荡的实验室里升起。
他有一种冲动，一种想尽快结束观察、冲出实验室、投身外面明媚阳光的冲动—只是他更不想在职业生涯如此早的阶段就丧失科研操守。他只好留下来，强迫自己接着检查每一个受精卵的细胞核形态，努力不放过任何复制的迹象。
他载入最后一个样本，机械地降低放大倍数寻找卵子。
那东西几乎让他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是一个囊胚。才一天就长成的，原本需要一周的囊胚。
他有些艰难地移动眼球去查看培养皿上的标签，希望只是自己拿错了样本。他有一种预感，这东西要么会使他名垂青史，要么使他扫地出门，成为学界永远的耻辱。
祸不单行。就在这时，早些时候的那种诡异感觉再次袭来，伴随一个声音响起。
“你好。简单来说，我是‘这颗星球的意志’，因此你可以叫我廷达罗斯。”
洛渊持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军团’盯上了这里，我必须采取行动阻止它们。因此，我决定成为你显微镜下的这个胚胎。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合适的载体。……顺便，你可以呼吸。如果你窒息而死，我会很困扰的，洛渊持教授。你是我目前最优秀的生物改造者。”
洛渊持猛地抽了一口气。它知道他的名字和职业。他选择性地忽略了最后一句话，以免在这前所未有的危机中脸红甚至手舞足蹈。
声音回答：“对，简单来说，我现在可以读所有廷达罗斯人的意识。”
洛渊持想问她自己的能力是不是从她那里来的，动口前就得到了两份回答。
直觉本身先传来否定，然后是她的叹息：“嗯，我能听到你的独特。但它的具体来源我也无法知晓，因为它并非来自于这个星球。”
洛渊持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叫“并非来自于这个星球”，直觉就已经赞同了这句话。
什么，难道他也不来自于这个星球吗？
不过比那更重要的是“你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吗？”
“好问题。”她回答，“它的存在同我自身一般无可否认。但它的性质……”
洛渊持突然想起自己是个生物教授，而现在发生的一切很不科学。虽然就这样拒绝对方有点冒险，但无论怎样都不像是他应该参合的事：“抱歉……女士？从一个生物改造者的道德出发，我大概不能允许您这样降临在我的培养皿里面。您一定能知道，我的实验室所培养的胚胎不能超过56天……”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自己就要像洛岚立一直说的那样蹲局子了！
他坚定地说“恕我帮不到您，请换个有执照的实验室降临吧。”
说出来后，担忧的阴云好像散去了。
他开始为对方着想：有个合法的身份应该会好行动很多。
毕竟他小时候就因此陷入了不少麻烦。
手机突然响了，洛渊持没听到那声音出言阻止，如获赦免地接，发现是生物改造系的系主任让他来紧急会议。
例会在每周五的晚上。从他成为教授……不，即使从他成为研究助手起都没听过系里紧急开会，上一次或许还是因为他自己。
“抱歉，我得去开会了。”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打开了培养箱。失温会杀死发育中的胚胎。
既然自己无法达到对方的预期，就不应该留下把柄。如果贝拉突然回来或者另一个研究生来了看到这个囊胚，他的职业生涯就毁了。没有人会相信这不是他干的。他们只会认为他蓄谋已久地想培育一个和他一样的怪胎，然后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摇了摇头甩出这些想法。那个声音静悄悄的，不知是否听从他的劝告离开了。
一点微弱的遗憾升起，关于他也许本来有机会参与的奇遇，又湮没在鞋跟叩击地面的响声中—大礼堂到了。
他在门口看见了自己的导师利维。对方没比他早评上教授多久，此时在门口遇见，一眼就在人群里认出他，露出大大的笑容迎了上来，一手揽上他的肩膀：“哎，新实验室怎么样啊小洛？”
他一向不太会应对此人，以至于被对方一忽悠就上了贼船，进入了他本该避而远之的行业。
僵硬地点了点头，他就听对面接着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哎，你以那‘直觉’推出今天是怎么个事了吗？”
洛渊持摇头。利维教授啧了一声，皱起眉头嘀咕起来：“你都推不出来，那得是什么？外星人要入侵廷达罗斯了？”
他们刚好经过利维本人的博导。那位女士对他们勾肩搭背的姿势投来谴责的目光，好像在责怪自己的学生污染了此地严肃的空气。洛渊持赶紧站得更直了一点—虽然他本来就站得很直，只是因为利维教授的胳膊而显不出来。
利维教授对此毫无所觉，只在落座后放开了他，转而拿出手机开始打字。洛渊持瞥到他转发了一则帖子，暗暗感慨此人的直觉偶尔也十分惊人，而且行动敏锐，要不是因为对科研过于缺乏敬畏，或许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也能评上教授。
他的目光扫过礼堂，突然意识到有许多教授根本就不是生物改造系的—这恐怕也是为什么不在生物改造楼而要在生院主楼开会的原因。他急忙打开手机，点开系里999 的未读消息翻看起来，看到一串对培育箱功能故障的怀疑，生院院长就走上了讲台。
保留着青中年人面孔却有190岁的老人（廷达罗斯的平均寿命在220岁）拿起话筒就问：“在座有谁培育的早期胚胎没有全部死亡？”
全场寂静，有不少显然已经知道这个情况的教授四处张望，许多面露茫然的教授拿起手机。
早期胚胎死亡居然是全校范围的吗？
洛渊持犹豫了一下，没有举手。他悄悄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一个人举。刚进来还在走动落座的人在这份死寂中小心翼翼。
院长点了点头：“今早，我校以及大学城许多其他学校涉及胚胎实验的实验室都发消息称7天以下的胚胎已全部死亡。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昨天晚上并没有停电，因为有些人将不同天数的胚胎放在一起培养，只有7天以下的死了。本次事态前所未闻，比26年前的严重许多—”
许多人向洛渊持投来视线又不动声色地移回去。
“为此，请所有人上交死亡的所有胚胎—”
“不要上交我。”那个声音突然再次响起，却比先前少了几分温度。洛渊持如坠冰窟，全身微不可查地一抖。利维教授投来探究和安慰的目光。
“并等待后续的工作分配。本次特殊项目受到了公共安全部门的关注，希望我们能尽快取得成果。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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