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陈林就醒了。炕还温着,被窝里暖烘烘的。他竖着耳朵听,隔壁静悄悄的,还没动静。
昨儿夜里的事跟做梦似的,手背上那点粗糙的触感好像还在。他翻了个身,有点躺不住,索性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套上衣裳。
推开门,一股子清冽潮湿的空气扑进来,带着泥土和嫩叶的腥气。雨果然停了,地上湿漉漉的,低洼处积着水,映着灰白的天光。山坳里漫着薄薄的雾气,像纱一样,把远处的茶山笼得朦朦胧胧。
他正伸着懒腰,隔壁门轴“吱呀”一声响了。
秦海走出来,也是刚起身的样子,头发有点乱,汗褂子最上头的扣子还没系好,露出小半截结实的胸膛。他看见陈林,脚步顿了一下。
“起这么早。”秦海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比平时更沉。
“嗯,看看…看看茶树去。”陈林有点不敢看他,眼神飘向雾蒙蒙的山,“你说后山那几棵…”
话没说完,秦海已经走到他近前。带着一股子清爽的皂角味和被窝里的暖意。
陈林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脚趾,鞋底蹭在潮湿的石板上。
秦海没说话,只是伸出手。陈林以为他要碰自己,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屏住了呼吸。
可那手却越过他肩膀,从他后衣领上拈下一小片不知道啥时候沾上的枯叶碎屑。
“沾了东西。”秦海语气平常,手指却在他后颈那儿极快地蹭了一下。指尖带着晨起的微凉,激得陈林轻轻一哆嗦。
秦海像是没察觉,摊开手心给他看那点碎屑,然后随手弹掉。目光却落在陈林微微发红的耳朵上,停了一瞬。
“雾大,路滑。”他收回手,开始系自己汗褂子的扣子,手指灵活,“跟着我走。”
“哦。”陈林应着,嗓子眼有点干。他看着秦海系扣子的动作,心里头那点不自在又变成了别的,痒痒的,催着他想做点啥。
等秦海系好扣子,转身要去拿墙角的锄头时,陈林忽然往前凑了一步,几乎是挨着他,伸手就去拽秦海汗褂子的下摆。
“你这儿…也沾了点灰。”他声音发虚,手指胡乱在秦海腰侧的衣服上蹭了两下。布料底下是紧实的腰身,热度隔着一层布透过来,烫得他指尖发麻。
秦海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停下动作,缓缓转过头,垂眼看向陈林那只还揪着他衣摆的手。
陈林慌得想缩回手,却被秦海一把握住了手腕。
力道不重,却不容挣脱。秦海的手心滚烫,紧紧箍着他。
雾气在两人之间无声流动。四周静极了,只能听见彼此有些重的呼吸声。
秦海盯着他,眼神深得看不见底。他握着陈林的手腕,没松开,也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陈林手腕内侧薄薄的皮肤,那里能摸到急促跳动的脉搏。
陈林脸烧得厉害,心跳得像要炸开。他想低头,脖子却僵着。
过了好一会儿,秦海才极低地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哪儿沾灰了?”
陈林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秦海握着他手腕,往前带了带,让他的手更实地按在自己腰侧。隔着汗褂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底下肌肉的轮廓和热度。
“是这儿?”秦海问,目光锁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陈林浑身都麻了,只会傻傻地点头。
秦海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化开了,嘴角极轻微地往上抬了一下。他松开了攥着陈林手腕的手,却没让陈林把手拿开。
反而,他用自己的手掌,覆住了陈林还按在他腰侧的那只手背上。隔着两层布料,紧紧压住。
“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看见了。”
手心贴着手背,热度交织。雾气缭绕在身边,清清凉凉,可两人挨着的这片地方,却烫得吓人。
远处传来几声鸟叫,清脆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秦海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拿上锄头,”他转过身,声音恢复了些平稳,只是耳根后面那点红,在晨光里隐约可见,“走了。”
说着,他率先扛起锄头,迈步走进薄雾里。
陈林愣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按在秦海腰侧的手,指尖还在发颤,手心滚烫。
他赶紧抓起另一把锄头,小跑着追进雾里。前头那个高大的背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步伐稳健。
晨风吹过,带来茶树的清新气息。陈林深吸一口,觉得这雾里的味道,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好闻。
他加快脚步,紧紧跟了上去。
*
日头升高了些,驱散了不少雾气,金晃晃地照下来,把茶叶上的水珠子映得亮晶晶的。
后山这片老茶树经过雨水冲刷,绿得更深,更沉。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隔着一两步的距离。
谁也不说话,只听见脚踩在湿泥地上的噗嗤声,和锄头偶尔磕碰到石头的闷响。
陈林的心还怦怦跳着,手心里那股子滚烫劲还没散干净。
他盯着前头秦海的背影,那人扛着锄头的肩膀宽厚,步子迈得稳当,像是刚才雾气里那点近乎狎昵的触碰根本没发生过。
可陈林知道,不一样了。空气里都像是拧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缠得人呼吸都发紧。
走到一棵老茶树底下,秦海停下脚步,放下锄头,仔细查看被雨水冲刷得有些裸露的树根。
陈林也跟着停下,挨在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弯腰看。
“得培点土。”秦海说着,直起身,去拿放在一旁的麻袋,里面装着肥土。
麻袋有些沉。他弯腰去扛,肩膀的肌肉绷紧。陈林下意识伸手去托另一边。
两人各执麻袋一角,同时用力。重量分担的瞬间,身体不可避免地靠近,胳膊蹭着胳膊,肩抵着肩。
秦海的动作顿了一下。陈林能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温热和微微的僵硬。
泥土的气息混着秦海身上的汗味,一股脑地涌进鼻腔。陈林忽然就不想松手了。他就那么撑着麻袋的一角,手指紧紧攥着粗糙的麻布,指节泛白。
秦海没催他,也没动。两人就那么僵持着,扛着半袋土,站在老茶树投下的阴影里,身体挨得极近。呼吸声交错,比风声重。
日头暖洋洋地晒在背上。
忽然,秦海松开了抓着麻袋的手。
陈林猝不及防,全部的重量瞬间压向他这边,他踉跄一下,差点没站稳。
就在他晃悠着要摔倒时,一双手臂猛地伸过来,不是扶麻袋,而是结结实实地揽住了他的腰背,将他整个人往怀里一带。
麻袋“噗通”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泥星子。
陈林一头撞进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里。鼻梁磕到对方的锁骨,有点酸,但他顾不上了。整个人都被那股强大的力道箍住了,动弹不得。
秦海抱得很紧。手臂铁箍似的圈着他,手掌牢牢按在他的后背上,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掌心的粗糙和滚烫的热度。
陈林的脸被迫埋在秦海的肩窝里。汗味,皂角味,还有独属于秦海的气息,蛮横地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他浑身都僵了,血液轰的一下全涌上了头,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能感觉到秦海胸腔里传来的、同样急促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胸口。
时间像是停滞了。只有阳光无声流淌,树叶在微风里轻晃。
秦海的下巴蹭着他的鬓角,有点扎人。呼吸热热地喷在他的耳廓上。
抱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很长。秦海的手臂稍微松了些力道,但依旧圈着他,没放开。
陈林像是才找回一点神智,手脚却还是软的。他试探着,极轻微地动了一下,额头蹭过秦海的脖颈。
秦海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极低的、近乎叹息的喟叹。
搂在他后背的手掌,安抚似的,轻轻拍了两下。动作有点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珍重。
陈林的鼻子忽然就酸了。他慢慢抬起有点发颤的手臂,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环住了秦海的腰。
手心贴上对方汗湿的后背,布料下的肌肉紧绷着,蕴藏着力量。他轻轻收紧了手臂,把脸更深地埋进那片温热的肩窝。
阳光把两人紧紧相拥的影子,投在褐色的土地上,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远处山脚下,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叫。
秦海又抱了他一会儿,才终于缓缓松开手。
怀抱骤然空掉,凉意袭来。陈林有点恍惚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神湿漉漉的,像林间迷路的小鹿。
秦海低头看着他,目光深沉,里面翻滚着太多情绪,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温柔。
他抬手,用指腹极轻地蹭掉陈林鼻尖上不知何时沾到的一点泥灰。
“土撒了。”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沙子磨过。
陈林愣愣地点头,还没完全回神。
秦海弯腰,重新扛起那半袋土,脚步似乎比平时沉了点。他走到茶树旁,开始仔细地培土,侧脸线条依旧硬朗,只是耳根那抹红,一直蔓延到了脖颈。
陈林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自己刚刚被蹭过的鼻尖,那里还残留着一点粗糙的触感。
然后,他又把手按在自己心口,感受着那里依旧狂乱的跳动。
阳光暖得恰到好处,风也温柔。
他慢慢走过去,蹲在秦海身边,一起默默地给老茶树培土。
日头爬得更高了,明晃晃地照着,把两人影子缩成短短的一团,印在刚培过新土的地上。
活儿干得差不多了。秦海直起腰,捶了捶后肩,额角滚下几颗汗珠子,砸进土里,洇出几个深色的小点。
陈林还蹲在那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锄头把上的毛刺,心思早不在茶树上了。
刚才那个拥抱,来得太猛,去得又快,像夏日里的一场急雨,浇得他浑身湿透,这会儿叫日头一晒,从里到外都蒸腾着热气,晕乎乎的。
他偷偷拿眼瞟秦海,那人却像没事人似的,只顾查看茶树的根茎,侧脸平静,只有耳根那点未褪净的红,泄露了些许端倪。
陈林心里头像是揣了只兔子,蹦跶得厉害。他想说点啥,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啥。
空气里只剩下锄头偶尔磕碰的声响,和两人有些重的呼吸。
秦海查看完最后一棵,转过身,目光扫过陈林通红的脸颊和无所适从的手,最后落在他沾了泥点子的衣襟上。
“好了。”他吐出两个字,弯腰去收拾散落的工具。
陈林忙跟着起身,手脚却有些不听使唤,差点被脚下的锄头绊个趔趄。
一只有力的手及时伸过来,扶稳了他的胳膊。手掌的温度隔着布料透进来,依旧烫人。
“看路。”秦海的声音不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无奈。
陈林站稳了,那只手却没有立刻松开,反而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滑,极快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像是确认,又像是安抚,随即才若无其事地松开,继续去拿地上的麻袋。
陈林愣愣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被紧握过的触感。
秦海已经把工具归拢好,麻袋甩上肩头,另一只手拎起两把锄头,看了他一眼:“回了。”
“哎。”陈林应着,赶紧跟上去。
下山的路比来时更难走。雨水泡软的泥土有些滑,陈林心思恍惚,一脚没踩实,身子一歪——
“唔!”
他没摔倒,而是撞进一个结实的后背。
秦海不知何时停了脚步,转过身,结结实实地接住了他。
陈林的鼻梁再次撞上他的肩膀,这次有点疼,眼里瞬间冒起点生理性的水汽。
秦海的手扶在他腰侧,稳住了他。两人靠得极近,几乎是胸贴着胸。
“说了,看路。”秦海低头看着他,眉头微蹙,语气里却听不出多少责备。
陈林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抬头。阳光刺眼,他眯着眼,看清秦海近在咫尺的脸,看清他眼底映着的自己那点狼狈相。
距离太近了。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上沾着的细小灰尘,能感受到彼此呼吸交缠的热度。
秦海扶在他腰侧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他的目光落在陈林泛红的鼻尖和湿漉漉的眼睛上,眼神暗了暗。
山风吹过,吹得茶叶沙沙响,却吹不散两人之间黏稠的空气。
陈林看着秦海微微滚动的喉结,看着他似乎欲言又止的嘴唇,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秦海的脸又靠近了一点点。
很近很近。近得几乎要贴上。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王婶嘹亮的吆喝声:“林子——海子——吃饭啦——!”
声音像一把锤子,猛地敲碎了这方寸之间的凝滞。
秦海动作一顿,眼神瞬间清明了许多。他像是骤然回过神,猛地松开了扶着陈林的手,甚至往后略微退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
扶在腰侧的热度骤然消失,山风趁机灌进来,凉飕飕的。陈林心里也跟着空了一下。
秦海别开视线,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甚至有点刻意的冷淡:“回了。王婶叫了。”
说完,他不再看陈林,转身大步往下走,脚步比来时急了些。
陈林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几乎算得上是仓促的背影,摸了摸还有些发烫的腰侧,又摸了摸砰砰直跳的心口。
日头明晃晃地照着,满山的茶树绿得晃眼。
他慢慢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抬脚,一步一步,跟着那背影往下走。
路还长。
——写于25年9月18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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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三年后,一盏茶(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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