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高悬，粉墙黛瓦，巨大的桂花树伫立其中。九月的金桂散发出幽香，铺了满地。
与往年不同，树下没有赏景的人。
这一切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很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永远沉睡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大火吞噬了红墙，形成了一道道绯红的屏障，尖叫声、哭泣声、求饶声混成一片，刺进每个人的耳膜。
空气中散发着血腥味，宫人们像牲畜一样，被砍头，被欺侮，被摁在地上任人宰割。
楚云昭行于夜色，就在刚刚，他的父皇战死于阵前，她的母后自刎于凤仪宫那棵开满桂花的老树下。
她是个逃兵。国破家亡之时，她没有跟着家人共赴黄泉。
“昭昭，传闻中，翊国蛇山有这世上最好的糕点师，活下去，帮娘尝尝，这位糕点师做的桂花糕是什么味道。”这是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穿过尸体，越过血泊，避开叛军，到了自己的寝宫。里面已经没有活人了，从小陪她长大的婢女露出半截洁白的曲折手臂，满身青紫地躺在溅满鲜血的帷幔下。
楚云昭垂着眸子，拿起一旁的纱衣，轻轻盖在她身上。
然后推倒烛台，火舌迅速卷上一旁的帷幔，火势蔓延很快，不一会儿整个寝宫便被吞噬。
外面乱做一团，四处火光冲天，暂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
火势渐起，烟熏得人直欲落泪，她转身走到院中池边，一跃而下。
湖底有个小缝，可勉强供一人通过。她游至此处，搬开机关石，钻了出去。
这个池塘是父皇登基那年特意修的，引的是地下河的水，墨家齐云大师亲手设计的机关，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宫中之人有一线生机。
如今宫中暗道全被堵死，唯有这里无外人知晓。楚云昭也是刚刚才知道。母亲临终前告诉她，自己宫里藏了一条生路。可这条路，九死一生，只能她一个人走。
她顺流而下，不知自己将漂往何处，在河水黑暗冰冷的窒息感中，渐渐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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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这是今晚的商品名单。”黑衣侍卫恭敬递上一张名单。
名单上写着十个名字，前面都是些珍贵名药、极品兽宠之类的东西，唯有最后一个写着：玉奴一对。
带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淡淡扫了一眼，修长手指落到最后四个字上，“他就是来找这个？”
“是。我们的人打听到，无双公子跟黑市做了笔交易，想以一百万两黄金买下这一对玉奴。”
黑市，顾名思义，无论是人命或者奇珍异兽，只要出得起价，都能在这里买到。
“宋子恒费尽周章，就是为了找美人？这不像他啊……哼，我倒要看看，是有多风华绝代，让无双公子亲自出马，都要拿下。”
身着深蓝长袍的男人摇着镶玉折扇，放下手中茶碗，慢悠悠地道。
“不过这黑市还真是黑心啊，明明都跟宋子恒谈好了一百万两黄金，还要把人拿到明面上拍卖，就不怕被截胡吗？”
当然不怕。黑市的东西只能价高者得，拍卖会更是三月一次。至于得到的东西会不会被人以各种方式截胡，能不能带着东西走出赤岭，这就不关黑市的事了。
黑市当家人背景高深莫测，没人知道他是谁。黑市最大的规矩就是一场拍卖会上只能拍走一件宝物。听说曾经有位很有钱的商人不尊重黑市规则，强行拍下两件，当晚就连人带物失踪了。
三天后那人的尸体出现在自己府宅里，手脚已经严重扭曲，不成人形。
从那之后，再也没人敢在这里闹事。
所谓的一百万两黄金，也只是黑市的口头承诺而已，只能在一定程度上生效。
例如：若拍卖过程中有比一百万两更高的价格出现，黑市便会派自己人出价，然后由黑市自己拍下。再私下与对方以一百万两黄金的价格交易。
不过，能让黑市做出这种行为的，都是又支付了其他的报酬，相当于利益交换。
“想来无双公子这次，是拿出了黑市如今正缺的东西。若我们想拿到，只能出更高的报酬了。”男人抬头，露出黑袍下的半张脸，线条锋利流畅，如同一把浸满寒霜的匕首，他的声音有些冷，“沈公子，这报酬你拿不出来，便找我帮忙。此等空手套白狼之事，也亏你想得出来。”
“哎呀，我这不是没办法了嘛……”
“我查半天查不到他是要干什么，这不是只能找你帮忙。再说了，万一他买的是什么武功高强的杀手呢？这事对你也没好处，对我更没好处不是吗？”
沈澜收了折扇，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就这样看着姬枭，满脸真诚。
若不是知道此人乃翊国沈家的公子，翊国两大世家之一的继承人，还真容易被他这这张脸骗到。
“还有件事忘了告诉沈公子，无双公子来这里是为了找回自己十五年前丢失的妹妹。你们两大世家的恩怨，我不愿插手。沈公子既然不是真心与我交易，那就不便待在这里了。金风，送客！”
“诶诶诶……你来真的！我……”
沈澜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金风一掌劈晕。沈家小厮把自己家这位偷跑出来的少爷抬到了外面已经备好的马车上，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永安。
这可千万不能被老夫人发现少爷来了这种地方，不然小少爷又要挨一顿打。
台上正在展示着一只被困在笼里的老虎，这只困兽的眼睛紧紧盯着高台上的众人，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
众人打量着它，或低声交谈，或大笑出声。他们在衡量，这只虎到底值什么价，它未来可以带给自己的快乐价值几何。
最终，一位北临人以十万两黄金的价格，拍走了这只看上去愤怒又不听话的大猫。
姬枭记住了那个人的样貌，金风则快速绘制出画像，交给金影调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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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沈公子已经乘马车离开赤岭了。不过屏风里还有一人，至今没有露面。”
宋子恒微微颔首，“想必是沈澜空手套白狼，被对方识破了。他迟迟不肯露面，应该不只是身份不便暴露，还等着我主动找他。”
说罢，宋子恒站起身，“带我去吧，正好我也想会会他。看看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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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事实跟他想的不大一样。
这人一身黑袍，只露出了一个下巴，别说长什么样了，到现在这人一句话都没开口说过。
不管宋子恒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摇头，或者沉默。
装神弄鬼？还是这人的确来头不小？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空气里只有凤凰单丛的清香。
宋子恒毕竟是翊国世家年轻一辈的翘楚。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无双公子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他见姬枭不搭理他，也不恼，自顾自地吃着茶。
在这诡异而平衡的气氛中，拍卖会接近了尾声。
台上一位穿着考究的男人介绍着今日最后的商品，一对玉奴。
宋子恒绷紧身子，呼吸略微急促。是很细微的变化，一般人根本看不出。
但是姬枭眼力很好，他也只朝宋子恒瞥了一眼，就把目光转到了台上。
两个巨大的铁笼被分别放置在玉石铺成的石阶两边，黑色的丝绸遮住了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疑惑的，好奇的，贪婪的，冷漠的，热切的……
终于，黑色丝绸被同时拉下，露出里面的人。
楚云昭在刺眼的光线中睁开眼，她浑身软弱无力，只能勉强看到周围环境的轮廓。
她此刻被绑在一个笼子里，抬头看到四周都是用屏风隔开的小隔间，共有三四层。
人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到处都是，那些恶心又油腻的目光伴随着调笑声，涌进楚云昭的脑海里，激起一阵翁鸣。
我这是……飘到哪里了？还是说我被淹死，下了地狱？这些东西是人是鬼？
灯光实在太晃眼，楚云昭只能闭目聆听。人在闭眼时其他感知变得敏锐，她渐渐听清楚了这些嗡嗡作响的声音。
“这次的两个玉奴品相不错。”
“带回去玩肯定很带劲。”
“右边这个柳叶眼一看就是有劲的，左边的这个杏眼如同含了一汪秋水，若是在床上嘿嘿嘿……”
“买回去做成人皮灯笼，应该会很好看。”
“……”
污言秽语在见到两个少女的瞬间，爆裂开来，充满了整个拍卖会场。
很快有人开始竞价，场面变得更加沸腾，人们兴奋地跟价、叫骂……
宋子恒没有被那些污言秽语刺激得失态，他只是偷偷握紧双拳，心疼又愧疚的目光紧盯着右边的少女。
少女一双柳叶眼，五官和记忆中的母亲极像，穿着暴露的舞姬衣服，被反绑在笼中的木柱上。宛若刑场的囚犯，接受着四面八方如刀般目光的凌迟。
他很快叫出了一百万两黄金的价格。
美人虽美，但一百万两还是震惊了众人，大家向着这个方向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大有种“花这么多钱买两个玩具，你疯了”的意味。
更让人震惊的是，隔间中的另一位公子喊出了一百五十万两。
你们两个不是一伙的吗？怎么还起内讧呢？真当黄金是空气啊随随便便就是一百多万两。
宋子恒面带微笑，“公子这是要与我抢人了？不瞒公子，右边这位乃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十五年前意外丢失，如今我奉家父之命特来寻回。还望公子，让我这在外漂泊多年的小妹能够归家。”说罢又添了一句，“若公子实在喜欢，我看另一位姑娘也是国色天香，公子不如把她带走，如何？”
姬枭心想：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他装模作样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
宋子恒：……你这才是空手套白狼。
最后这两人被黑市以一百八十万两黄金拍下。
姬枭：“宋公子，平朔内乱，楚氏皇族被屠了个干净。可我却在起义军的粮草运输中找到了你们宋家的人，你们宋家这河水可真深啊。”
宋子恒面上不显，只拱手称谢，然后跟着侍从去兑现承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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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子重新被黑布蒙住，楚云昭在缝隙中看到了另一位女子的脸。那是个极美的女子，即使被困在笼中，也挡不住她清冷的气质。
那名女子也看向她，对视的刹那她似乎是怔了一下。
瞬间，视线便被完全阻隔。
楚云昭被人用黑色布条蒙住眼睛，灌了一碗极苦无比的汤药，塞进了一个有着清甜茶香的马车里。马车内还有一个人，从呼吸来看，此人当是个武功高手。
“凤凰单丛，这人还挺有品味。就是香味不够正宗。”楚云昭暗自腹诽。
她刚刚又被下了软骨散，肚子又饿又疼，现在浑身无力，别说动手了，能勉强保持头脑清醒已经不错了。如果这个人真的要对她做什么……她也实在是没办法。
不愧是黑市，这药也太强了。恐怕至少要等到明天中午药效才能过。
不过现在有一个最重要的事情，比什么逃跑什么计划都要重要。
那就是吃饭！
楚云昭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几天没吃过东西了，胃里空空荡荡，眼冒金星。她顾不了那么多，再不吃东西她就要饿死了。人是铁饭是钢，比起饿死，她还是更愿意被毒死。
“那个……”一开口，楚云昭就惊了。谁的声音？嘶哑得像谁家的二胡劈叉了。
“你有吃的吗？喝的也行。金主大人，你花一百八十万两黄金买我，应该不是为了看我饿死吧。”
“你要是有什么其他癖好，也得让我先吃饱对不对？那不然多扫兴。”
姬枭觉得有点吵，干脆伸手扯了蒙住楚云昭眼睛的黑布，露出底下一双水杏般的眼睛。
楚云昭看着眼前的……嗯……黑袍大人。这人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半张脸。
姬枭伸出修长食指，敲了敲桌面。
桌上摆了几道清淡小菜，和两碗米粥。摆在楚云昭面前的那个碗都快跟她头一样大了。一旁还准备好了漱口的茶水。
……我看上去有那么能吃吗……
可楚云昭当真是饿急了，大概扫了一眼，觉得看上去没加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便也不管什么其它人和事了，立马埋头喝着米粥。
温热的食物流经口腔，填满了已经饿得发疼的胃部，理智逐渐回归。
她没有看见姬枭一言难尽的眼神，只回忆起面前人的食指，看起来年纪不是很大，内侧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薄茧，这是长年握兵器才会有的东西。
而且从薄茧的位置上看，他用的应当是刀一类的武器。
楚云昭抬头看见姬枭刚慢条斯理地擦净手，修长手指拿起筷子，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地夹着菜吃了起来。
“……”
看来这双手不仅拿刀，还经常持弓。
楚云昭喝了满满一大碗，终于觉得腹部疼痛舒缓了些，才抬起身子靠在一旁的软垫上。
这一动动作幅度有点大，身上的铃铛叮铃作响。楚云昭这才发现自己手上脚上腰上，甚至是脖颈上全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铃铛。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一身的铃铛，和暴露的舞姬衣裙，瞬间僵硬，大脑空白，一动也不敢动。
一块带着体温的黑布，哦不，外袍当头盖下。又被楚云昭叮叮当当地扯下来，盖住了脖子以下的部位。
“多谢。”她抬起头，第一次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五官深邃线条流畅，如果遮住眼睛，绝对会让人觉得冷酷无情。可这双眼睛又偏偏很黑，很亮。加上一身黑色劲装，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披着狼皮的小狗。
……这人好装啊
她也没想到这人这么年轻，看上去也就刚刚及冠。这个年岁，就有这么高的武功，这人必定是从很小就开始习武，并且极具天赋。这人来头不小啊……
楚云昭有些头疼。原本还想着明天药效过了，直接敲晕这几个人，顺便偷走她们身上的钱财，去蛇山完成母亲的嘱托，然后就此安度余生。
这下有些棘手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打，主要是现在她手上没有趁手的兵器，还被下了莫名其妙的软骨散。加上外面还有一群带刀侍卫，和一队至少十人的暗卫。个个武功高强，一看就是从小训练出来的精英。
如果她拼死一搏，最可能的结果就是和这群人同归于尽。
可她现在不能死，她辛辛苦苦从平朔逃出来，就是为了去蛇山。
这个男人明明武功高强，但是怎么看起来比她还惜命？这是把自己所有家当都带出门了吗？
还是说，此人势力已经强大到，这些精英也只是一小部分？
当今世上能有此等权势的人不多，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如果他是翊国的某个世家子弟，那也算是一件好事。
“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回北临。”
楚云昭绝望地垂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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