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黄昏,晚霞明艳,竟在这血腥杀戮的战场上,投下不合时宜的瑰丽之色。
连刚刚杀过人的齐粟,踏入流纨营帐的那一刻,心境也不禁变得平和。
流纨不爱熏香,只有两件圆领袍换洗。齐粟虽然送了些女儿家喜爱的装饰来,流纨也是胡乱丢弃。
如今就连那叫人从中原送来的大铜镜也不见了。
齐粟无奈道:“你呀,索性换上男装扮作我的亲兵算了。”
“只怕我做了大帅的亲兵,还要大帅分神来保护我。”
齐粟在案桌边坐下:“若是能日夜与你相对,便是护你一世也甘之如饴。”
流纨的笑浮在面上,招呼大帅吃菜。
还没吃到一半,外面又有人在帐外喊了一声:“大帅。”
齐粟放下碗筷:“我去去就来。”
流纨点了点头。
齐粟走后,流纨也没等他,自顾吃完了饭。
齐粟果真也没来。
半夜十分,齐粟掀帐中而入,一身的血腥味。
流纨马上醒了:“你受伤了?”
齐粟右手虎口处的确缠着细棉布,但身上的血却不是他的。
军中没有比齐粟更重要的人,他的护卫只怕不比颢京那位九五之尊差了。
所以,他又杀人了。
什么人,非得他亲自动手?
齐粟抬手看了自己的手腕一眼,坐在她榻边:“不妨事,小伤。”
流纨忙朝里让出空间:“最近军中很不太平啊。这几日不打仗,你却更忙了。”
“不过几个跳梁小丑,杀了便好。”
流纨心里冷笑,能叫你日夜难安的角色,会是跳梁小丑?
“还是细作?”
“算是吧,流纨勿要为我操心。早些歇着。”
齐粟说着便要躺下来,流纨道:“你去洗洗吧。”
齐粟一愣,随即脸上有些窘色:“是。我忘了自己有多脏了。”
齐粟命人打来热水,便在流纨的浴桶中沐浴。
流纨虽然不喜,却也没法子。且知道齐粟不会动自己,便由他去了。
大不了,下回自己洗澡的时候,提前多刷几遍浴桶。
屏风那边水声泠泠,营帐中烛火灭了大半,平白添了一些宁静。
可惜……
流纨抱被,心里还在想那些细作的事。
这事有些不同寻常。
突然,烛火熄了。
流纨一惊,一声“救命”还未呼出口,便被人以刀抵在了喉咙处。
浓黑中,那边水声已停,只隐约听到呼吸。
刺客的呼吸声反而是最重的。
大约四五尺远,齐粟的声音冷酷:“放下她。”
这人刚才还在桶中跑着,动作还真是快,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光着的。
流纨被人拿匕首抵着脖子,危在旦夕竟没有太害怕,反而有些想点亮蜡烛,看看他的模样。
齐粟竟然真的点燃了蜡烛。
头发湿的,衣服却穿整齐了。
奇了,他什么时候穿好的?
虽然有了光线,但刺客一身黑。
齐粟皱眉道:“纠缠不休,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纠缠不休?流纨朝刺客看了一眼,这也是细作?
“东……东西呢?”
“什么东西?”
“少装蒜!”
流纨心里一跳!
她想过这些细作是他的人,却不知道他们所图。
收到陆沉的信后不久,陆沉便死了。而且,是被齐粟害死的。
所以,他信中所说的证据,是被齐粟给截了?
齐粟若知道这东西事关他的出身,会置他于死地,怎么可能就这么容易便交给他?
哪怕自己的命在别人手上呢。
流纨可从来不会觉得,齐粟这种人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那么重要的东西。
果然齐粟一直装傻:“你们三番五次来我营中翻找,如今竟跑到我女人的帐中,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齐粟步步逼近,那人的匕首又往前递了几分:“别过来!”
流纨尽力后仰避开匕首:“义士,有话好说,你先把刀放下。你看这人也不像要拿什么‘东西’换我性命的样子,不如你告诉我,那’东西‘是什么,万一我见过,还能给你指条明路呢。”
那刺客却是警惕,一手牢牢扣住流纨,视线一直盯在齐粟的身上。
“我数到三,若不把东西交出来,我便……”
流纨只觉得一阵刺痛,一缕鲜血顺着白皙如玉的脖子流下。
齐粟盯着那极艳丽的一抹红,眸子中极深:“……好。你先放人。”
“你先把东西交出来。”
齐粟伸手入怀,将一封信函抛了过去。
那刺客伸手去接,匕首却没离流纨分毫。
“验验看。”
刺客阴鸷地看着齐粟,果然一手撕开,扫了几眼。眼中十分意外。
“早知道,就不这么麻烦了。”
“把人交给我。”
“你以为我傻吗?”刺客声音一沉:“送我出去。”
“千军万马,你以为你逃得掉?”
“当然。只要这个女人在我手上。”
“好汉……我不过是陪笑卖艺的,又不是他什么人。我真的没那么重要。”
“闭嘴!”
流纨脖子很痛,血流下来不得擦拭,亦是十分难受。
齐粟也不知是在看匕首,还是在看她的伤口,总之阴冷冷的叫她极不舒服。”
“先是下毒,后是行刺。你们真的会放过她?”
流纨再次看向那刺客。
听齐粟的意思,这些细作的确是陆沉的人。
她长叹一声。
齐粟听她语气虽有怨气,但更多的是柔情,不禁皱了皱眉。
“这女人水性杨花,死有余辜。但是我们不会与她过不去——只要送我安全离开。”
齐粟道:“你该明白,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这东西如此重要,我怎么可能放你走?”
流纨大有意见:“这话你能不能等一会儿再说。你现在说这些,那刚才把信交给他又有何意义?你是诚心救人的吗?”
“闭嘴。”
这回出声呵斥的是齐粟。
“不如。你把人放了,我们好好谈谈。”
“我没功夫听你废话。我要立刻,马上出营。”
“你的旧主已死,你无非是想要为陆沉报仇,要拿这莫须有的东西陷我于不义,你们自以为,有了这东西便可以置我于死地……”
“你少在这巧言。”
“我承认,这东西对我极重要。但不是因为我怕圣上降罪,而是怕动摇军心。”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钦州失守,与你脱不了干系!”
齐粟缓缓逼近,说出一番话来。
“钦州失守,是因为陆沉的心思并不在守城上。身为一城守将,却动了别的心思,在别的事上做无用功。身死人手,也是活该。”
流纨向来会顶嘴,此时气得要死,却不知该怎么顶。
别的心思,便是她了。无用功,便是帮她救父了。
可是谁把陆沉引到那条路上去的?不是他吗?
刺客似乎没察觉,说话的功夫,齐粟已离他们非常的近了。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齐粟扣住刺客的手腕,将他忘自己身边一带。
流纨暂时脱离了控制。刺客反应过来,索性顺着齐粟的力道,朝他身上刺去。
“撕拉”一声,齐粟胸前的衣服被割开,刺客差点得手,只求速胜,一招快似一招。
刺客刚才被齐粟那一番话动了心性才如此,但显然身手不弱的。
齐粟沉声道:“快去叫人。”
“哦……哦,哦!”
流纨跟吓傻了似的,软脚虾一般往营帐外走去。
齐粟气得乱了阵脚,一时分身,手臂又被划了一刀。
流纨边走边观察了一会儿,看出这刺客虽然暂时占了上风,却根本不可能杀得了齐粟。
叫人吧。
对不住了大兄弟。
谁知顾流纨还未张口,便有两人一阵风似地赶来,一声“大帅”还未开口,便见大帅披散着头发,正与人贴身肉搏。
两人立刻加入。
那刺客却轻巧避开,笑道:“到现在才发现?”
两人惊讶地看向齐粟。
齐粟道:“东西丢了便去追!”
流纨站在营帐外,突然想明白了。
齐粟被调虎离山了。
这几日细作不断骚扰,叫齐粟对那东西十分警惕,却不曾想反而暴露了目标。
眼下,这刺客的同伙只怕已经得手。
但是流纨海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太对。
脑子中思绪极乱,却隐隐有一些头绪。
齐粟的亲兵涌了过来,刺客厮杀了一阵,终是就擒。
“拖下去,砍了祭旗。”
营帐中一时又静了下来。
见流纨依旧傻傻的,猜她大约也是怕了,便招手道:“你过来。”
“这里打成这样,想是睡不成了。”
“刚才叫你叫人,你为何磨磨蹭蹭?当真是希望我死吗?”
“我就是……害怕。”
齐粟深深地看着她,终是没追问下去。
“今晚你去我帐中睡。我还有事,便不陪你了。”
“东西丢了是吧?没事您忙。”
齐粟顿了顿,便走了出去。
流纨慢吞吞走到榻边,想要把刚才那零星稀碎的念头拾起来。
现在他的人拿到齐粟身世的证据,便可入京告御状,后面齐粟不论生死,反正兵是带不成了。
也就不会有别的城池像钦州那样失守。
陆沉的属下,也算是为陆沉报了仇。
终于在接二连三的坏事中来了一件好事。
但是流纨的心就跟被砍了几刀的床帐一样,摇摇欲坠,极不踏实。
后半夜,齐粟未归。流纨左右睡不着,便索性起来。
营帐外加强了巡视,见她夜间出来走动,行了个礼便过去了。
流纨一路走到行刑处,中军纛旗随风猎猎,上面“齐”字舒展遒劲。
齐粟这些年为南朝立了不少战功,不比武威侯贡献得少。若没有这个人的严防死守,南朝这边境线只怕会被强悍的金人打成筛子。
可是……
应该说可惜。
流纨猛然觉得不对,这人狼子野心,如今父亲被他陷害入狱,陆沉沉江;她竟在这为敌人惋惜!
是怕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吗?
可他明明是有死穴的。
月光照在沙地,一片银白的光,上面几滩血迹突然干涸发黑。
“你在看什么?”
流纨吓了一跳,一转身,是齐粟。
阴影中,他似乎在笑。
流纨缓了缓心神:“睡不着,出来走走。”
“对了,刺客找到了吗?”
“没有。想是一直隐藏在军中,这几日派来的细作都是障眼的。”
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只怕那人已然将证据安全带走。
流纨瞧着齐粟。
齐粟抬头看旗。
半晌他道:“我亦是十三岁从军。”
“啊?”
流纨不知道他这没头脑的一句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乃兵部侍郎,母族亦是京中显贵,可不论什么身份,上了战场都是一样的血肉之躯。”
流纨心想:这是与谁比上了?陆沉吗?
齐粟索性挑明:“他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小小年纪便在战场上以一敌十,短短六年功夫,便做了兵马使,统领上万人。两年的时间里从无败绩……直到凉州失守。”
流纨的心,不安跳动起来。
“我亦是如此。”
“……什么?”
“我虽然有显赫的家世,有父母撑腰铺路,可是一旦上了战场,我从不畏死;我的军功,也是我拼了命挣来的。”
流纨仰头看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但凡……”
齐粟掐去后半句话,流纨紧张得手脚都要麻了。
但凡什么?但凡别人不追着他的身世不放,他便会对南朝忠心耿耿?
“流纨,我与陆沉是一样的命,你为何,不能爱我一些?”
流纨仔细去看他的脸,想要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这真是他,此时,心里的本意吗?
他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吧。
流纨来不及思索,质问的话脱口而出:“所以你便觉得不公,陷害我父跟陆沉,放任钦州失守……以后……”
“流纨。”
齐粟打断她,将她口中那个可怕的后果堵了回去。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是。错的都是别人。
也是。他身上流着金人的血,却偏偏生于南朝。便是他的罪孽。
洗刷不掉,逃脱不开,死路一条。
世人不会因为他曾经立下汗马功劳便对他有一丝宽容。
但那又如何呢?
与她顾流纨何干?
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的父亲也不是武威侯;甚至于在见到他之前,她尚且不知道武威侯的模样。
谁叫她穿到顾流纨的身上?
她既是南人,便做南人该做的事。
便只能与他为敌了。
齐粟见她的神情渐渐地有迷惘变得坚定,知道此女虽然言行出人意表,内心却有不可撼动的坚持。
他终是忍不住:“若我与他易地而处呢?”
流纨内心深处如洪水决堤,汹涌呼啸。
“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他便每日处于杀机中。”
“如果,我说,我宁愿是他?”
“为何?”
“他虽身处杀机,却坦荡磊落。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虽掌控大局,却成了个小人,没有一日安稳。”
她朝后退了两步。
齐粟缓缓地追来:“我亦想要坦荡。所以,今晚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流纨知道,眼下她无论如何也走不掉了。
她笑道:“做人还是不要太好奇的好。”
“于我来说,却轻松许多。”
“我终于不用一个人,背负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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