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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流纨遇刺

落幕黄昏,晚霞明艳,竟在这血腥杀戮的战场上,投下不合时宜的瑰丽之色。

连刚刚杀过人的齐粟,踏入流纨营帐的那一刻,心境也不禁变得平和。

流纨不爱熏香,只有两件圆领袍换洗。齐粟虽然送了些女儿家喜爱的装饰来,流纨也是胡乱丢弃。

如今就连那叫人从中原送来的大铜镜也不见了。

齐粟无奈道:“你呀,索性换上男装扮作我的亲兵算了。”

“只怕我做了大帅的亲兵,还要大帅分神来保护我。”

齐粟在案桌边坐下:“若是能日夜与你相对,便是护你一世也甘之如饴。”

流纨的笑浮在面上,招呼大帅吃菜。

还没吃到一半,外面又有人在帐外喊了一声:“大帅。”

齐粟放下碗筷:“我去去就来。”

流纨点了点头。

齐粟走后,流纨也没等他,自顾吃完了饭。

齐粟果真也没来。

半夜十分,齐粟掀帐中而入,一身的血腥味。

流纨马上醒了:“你受伤了?”

齐粟右手虎口处的确缠着细棉布,但身上的血却不是他的。

军中没有比齐粟更重要的人,他的护卫只怕不比颢京那位九五之尊差了。

所以,他又杀人了。

什么人,非得他亲自动手?

齐粟抬手看了自己的手腕一眼,坐在她榻边:“不妨事,小伤。”

流纨忙朝里让出空间:“最近军中很不太平啊。这几日不打仗,你却更忙了。”

“不过几个跳梁小丑,杀了便好。”

流纨心里冷笑,能叫你日夜难安的角色,会是跳梁小丑?

“还是细作?”

“算是吧,流纨勿要为我操心。早些歇着。”

齐粟说着便要躺下来,流纨道:“你去洗洗吧。”

齐粟一愣,随即脸上有些窘色:“是。我忘了自己有多脏了。”

齐粟命人打来热水,便在流纨的浴桶中沐浴。

流纨虽然不喜,却也没法子。且知道齐粟不会动自己,便由他去了。

大不了,下回自己洗澡的时候,提前多刷几遍浴桶。

屏风那边水声泠泠,营帐中烛火灭了大半,平白添了一些宁静。

可惜……

流纨抱被,心里还在想那些细作的事。

这事有些不同寻常。

突然,烛火熄了。

流纨一惊,一声“救命”还未呼出口,便被人以刀抵在了喉咙处。

浓黑中,那边水声已停,只隐约听到呼吸。

刺客的呼吸声反而是最重的。

大约四五尺远,齐粟的声音冷酷:“放下她。”

这人刚才还在桶中跑着,动作还真是快,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光着的。

流纨被人拿匕首抵着脖子,危在旦夕竟没有太害怕,反而有些想点亮蜡烛,看看他的模样。

齐粟竟然真的点燃了蜡烛。

头发湿的,衣服却穿整齐了。

奇了,他什么时候穿好的?

虽然有了光线,但刺客一身黑。

齐粟皱眉道:“纠缠不休,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纠缠不休?流纨朝刺客看了一眼,这也是细作?

“东……东西呢?”

“什么东西?”

“少装蒜!”

流纨心里一跳!

她想过这些细作是他的人,却不知道他们所图。

收到陆沉的信后不久,陆沉便死了。而且,是被齐粟害死的。

所以,他信中所说的证据,是被齐粟给截了?

齐粟若知道这东西事关他的出身,会置他于死地,怎么可能就这么容易便交给他?

哪怕自己的命在别人手上呢。

流纨可从来不会觉得,齐粟这种人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那么重要的东西。

果然齐粟一直装傻:“你们三番五次来我营中翻找,如今竟跑到我女人的帐中,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齐粟步步逼近,那人的匕首又往前递了几分:“别过来!”

流纨尽力后仰避开匕首:“义士,有话好说,你先把刀放下。你看这人也不像要拿什么‘东西’换我性命的样子,不如你告诉我,那’东西‘是什么,万一我见过,还能给你指条明路呢。”

那刺客却是警惕,一手牢牢扣住流纨,视线一直盯在齐粟的身上。

“我数到三,若不把东西交出来,我便……”

流纨只觉得一阵刺痛,一缕鲜血顺着白皙如玉的脖子流下。

齐粟盯着那极艳丽的一抹红,眸子中极深:“……好。你先放人。”

“你先把东西交出来。”

齐粟伸手入怀,将一封信函抛了过去。

那刺客伸手去接,匕首却没离流纨分毫。

“验验看。”

刺客阴鸷地看着齐粟,果然一手撕开,扫了几眼。眼中十分意外。

“早知道,就不这么麻烦了。”

“把人交给我。”

“你以为我傻吗?”刺客声音一沉:“送我出去。”

“千军万马,你以为你逃得掉?”

“当然。只要这个女人在我手上。”

“好汉……我不过是陪笑卖艺的,又不是他什么人。我真的没那么重要。”

“闭嘴!”

流纨脖子很痛,血流下来不得擦拭,亦是十分难受。

齐粟也不知是在看匕首,还是在看她的伤口,总之阴冷冷的叫她极不舒服。”

“先是下毒,后是行刺。你们真的会放过她?”

流纨再次看向那刺客。

听齐粟的意思,这些细作的确是陆沉的人。

她长叹一声。

齐粟听她语气虽有怨气,但更多的是柔情,不禁皱了皱眉。

“这女人水性杨花,死有余辜。但是我们不会与她过不去——只要送我安全离开。”

齐粟道:“你该明白,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这东西如此重要,我怎么可能放你走?”

流纨大有意见:“这话你能不能等一会儿再说。你现在说这些,那刚才把信交给他又有何意义?你是诚心救人的吗?”

“闭嘴。”

这回出声呵斥的是齐粟。

“不如。你把人放了,我们好好谈谈。”

“我没功夫听你废话。我要立刻,马上出营。”

“你的旧主已死,你无非是想要为陆沉报仇,要拿这莫须有的东西陷我于不义,你们自以为,有了这东西便可以置我于死地……”

“你少在这巧言。”

“我承认,这东西对我极重要。但不是因为我怕圣上降罪,而是怕动摇军心。”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钦州失守,与你脱不了干系!”

齐粟缓缓逼近,说出一番话来。

“钦州失守,是因为陆沉的心思并不在守城上。身为一城守将,却动了别的心思,在别的事上做无用功。身死人手,也是活该。”

流纨向来会顶嘴,此时气得要死,却不知该怎么顶。

别的心思,便是她了。无用功,便是帮她救父了。

可是谁把陆沉引到那条路上去的?不是他吗?

刺客似乎没察觉,说话的功夫,齐粟已离他们非常的近了。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齐粟扣住刺客的手腕,将他忘自己身边一带。

流纨暂时脱离了控制。刺客反应过来,索性顺着齐粟的力道,朝他身上刺去。

“撕拉”一声,齐粟胸前的衣服被割开,刺客差点得手,只求速胜,一招快似一招。

刺客刚才被齐粟那一番话动了心性才如此,但显然身手不弱的。

齐粟沉声道:“快去叫人。”

“哦……哦,哦!”

流纨跟吓傻了似的,软脚虾一般往营帐外走去。

齐粟气得乱了阵脚,一时分身,手臂又被划了一刀。

流纨边走边观察了一会儿,看出这刺客虽然暂时占了上风,却根本不可能杀得了齐粟。

叫人吧。

对不住了大兄弟。

谁知顾流纨还未张口,便有两人一阵风似地赶来,一声“大帅”还未开口,便见大帅披散着头发,正与人贴身肉搏。

两人立刻加入。

那刺客却轻巧避开,笑道:“到现在才发现?”

两人惊讶地看向齐粟。

齐粟道:“东西丢了便去追!”

流纨站在营帐外,突然想明白了。

齐粟被调虎离山了。

这几日细作不断骚扰,叫齐粟对那东西十分警惕,却不曾想反而暴露了目标。

眼下,这刺客的同伙只怕已经得手。

但是流纨海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太对。

脑子中思绪极乱,却隐隐有一些头绪。

齐粟的亲兵涌了过来,刺客厮杀了一阵,终是就擒。

“拖下去,砍了祭旗。”

营帐中一时又静了下来。

见流纨依旧傻傻的,猜她大约也是怕了,便招手道:“你过来。”

“这里打成这样,想是睡不成了。”

“刚才叫你叫人,你为何磨磨蹭蹭?当真是希望我死吗?”

“我就是……害怕。”

齐粟深深地看着她,终是没追问下去。

“今晚你去我帐中睡。我还有事,便不陪你了。”

“东西丢了是吧?没事您忙。”

齐粟顿了顿,便走了出去。

流纨慢吞吞走到榻边,想要把刚才那零星稀碎的念头拾起来。

现在他的人拿到齐粟身世的证据,便可入京告御状,后面齐粟不论生死,反正兵是带不成了。

也就不会有别的城池像钦州那样失守。

陆沉的属下,也算是为陆沉报了仇。

终于在接二连三的坏事中来了一件好事。

但是流纨的心就跟被砍了几刀的床帐一样,摇摇欲坠,极不踏实。

后半夜,齐粟未归。流纨左右睡不着,便索性起来。

营帐外加强了巡视,见她夜间出来走动,行了个礼便过去了。

流纨一路走到行刑处,中军纛旗随风猎猎,上面“齐”字舒展遒劲。

齐粟这些年为南朝立了不少战功,不比武威侯贡献得少。若没有这个人的严防死守,南朝这边境线只怕会被强悍的金人打成筛子。

可是……

应该说可惜。

流纨猛然觉得不对,这人狼子野心,如今父亲被他陷害入狱,陆沉沉江;她竟在这为敌人惋惜!

是怕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吗?

可他明明是有死穴的。

月光照在沙地,一片银白的光,上面几滩血迹突然干涸发黑。

“你在看什么?”

流纨吓了一跳,一转身,是齐粟。

阴影中,他似乎在笑。

流纨缓了缓心神:“睡不着,出来走走。”

“对了,刺客找到了吗?”

“没有。想是一直隐藏在军中,这几日派来的细作都是障眼的。”

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时辰,只怕那人已然将证据安全带走。

流纨瞧着齐粟。

齐粟抬头看旗。

半晌他道:“我亦是十三岁从军。”

“啊?”

流纨不知道他这没头脑的一句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乃兵部侍郎,母族亦是京中显贵,可不论什么身份,上了战场都是一样的血肉之躯。”

流纨心想:这是与谁比上了?陆沉吗?

齐粟索性挑明:“他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小小年纪便在战场上以一敌十,短短六年功夫,便做了兵马使,统领上万人。两年的时间里从无败绩……直到凉州失守。”

流纨的心,不安跳动起来。

“我亦是如此。”

“……什么?”

“我虽然有显赫的家世,有父母撑腰铺路,可是一旦上了战场,我从不畏死;我的军功,也是我拼了命挣来的。”

流纨仰头看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但凡……”

齐粟掐去后半句话,流纨紧张得手脚都要麻了。

但凡什么?但凡别人不追着他的身世不放,他便会对南朝忠心耿耿?

“流纨,我与陆沉是一样的命,你为何,不能爱我一些?”

流纨仔细去看他的脸,想要从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这真是他,此时,心里的本意吗?

他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吧。

流纨来不及思索,质问的话脱口而出:“所以你便觉得不公,陷害我父跟陆沉,放任钦州失守……以后……”

“流纨。”

齐粟打断她,将她口中那个可怕的后果堵了回去。

“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是。错的都是别人。

也是。他身上流着金人的血,却偏偏生于南朝。便是他的罪孽。

洗刷不掉,逃脱不开,死路一条。

世人不会因为他曾经立下汗马功劳便对他有一丝宽容。

但那又如何呢?

与她顾流纨何干?

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的父亲也不是武威侯;甚至于在见到他之前,她尚且不知道武威侯的模样。

谁叫她穿到顾流纨的身上?

她既是南人,便做南人该做的事。

便只能与他为敌了。

齐粟见她的神情渐渐地有迷惘变得坚定,知道此女虽然言行出人意表,内心却有不可撼动的坚持。

他终是忍不住:“若我与他易地而处呢?”

流纨内心深处如洪水决堤,汹涌呼啸。

“从我认识他那天起,他便每日处于杀机中。”

“如果,我说,我宁愿是他?”

“为何?”

“他虽身处杀机,却坦荡磊落。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我虽掌控大局,却成了个小人,没有一日安稳。”

她朝后退了两步。

齐粟缓缓地追来:“我亦想要坦荡。所以,今晚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流纨知道,眼下她无论如何也走不掉了。

她笑道:“做人还是不要太好奇的好。”

“于我来说,却轻松许多。”

“我终于不用一个人,背负那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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