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犹染血色,宝殿褪尽华光。
多扇绮纱围屏后,满堂暖烟香雾,蒸气萦回。
乔鹤练斜倚浴池,半浸于浮满花瓣的兰汤中,和几个裙衫轻薄的宫女戏水嬉闹。
耳边哗啦水声叠着笑语,几乎淹没了廊下宦官的反复通传:“太子殿下,万岁圣诏……”
她只当听不见,拖了半晌才慵懒应答:“本宫忙着呢,没空。”
薄唇微启,是清朗动听的少年嗓音。
外头道:“万岁有命,殿下若不立时听宣旨意,视同谋逆。”
“毛病。”乔鹤练暗骂,从汤池中霍然起身。
她赤脚踏过玉阶,从衣桁上扯过素白绫袍并同色氅衣,俱披于汗衫之外,回手抻平绸缎般柔亮的湿发,淌着滴滴答答的水珠踱出屏风。
此女言行恣肆散漫,气质却矜贵拔俗。身段笔挺修长,掩于落拓衣衫之下,是风流俊俏的郎君模样。青丝如瀑流泻肩后,两片芍药残瓣沾于颈边,映衬那玉面檀口,月眉星眼。
素面朝天的绝色容颜,未经粉饰,天然奇丽,不见半分阴柔妖冶。似那遗世独立的阆苑神君,又如曜煜倾城的和璧隋珠。
乔鹤练从容步出殿外,长身玉立,意兴索然而跪。
“念。”她不耐烦道。
“皇太子惑于声色,假重器以逞私欲,讳恶不悛,逆天理而败操行。今废黜太子,贬为庶人,即日流放琼州。”
宦官宣诏完毕,见太子眸光幽暗,迟迟不叩拜谢恩,便小心对叠了卷轴,躬身递上:“千岁爷,这……废太子之事突然,琼州路远,不如早做安排……”
乔鹤练呵地冷笑,旁若无人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卷轴。她抛下那宦官不理,转过头大步流星向偏殿跨去。
残阳隐逝,太虚浩瀚如海。
乔鹤练余光扫见廊下点灯侍女,立刻笑凑上前,压低嗓音哄逗道:“美人在此,我当我不在东宫,竟已到了瑶台。在下是否有幸,可以为仙娥掌灯?”
少年储君神采奕奕,双眸含情脉脉,仿佛秋水盈盈,侍女心跳怦怦,羞赧地垂头捧灯。
乔鹤练接过宫灯,从灯架里掏出蜡烛,眼都不眨地将手中圣旨引燃。
火光撕破了浓稠夜色,亦舞跃于她乌漆如墨的眼眸中,太子沉声喊道:“来人,速取衣冠,本宫要面圣。”
*
乾清宫外,丹陛之下。
乔鹤练已束发穿戴整齐。她头戴乌纱折上巾,系玉带,蹬革靴,身着大红云纹缎圆领袍,袍上织金四团龙补张牙舞爪。
她气势汹汹快步在前,不顾后头内臣的奔逐劝阻。
“万岁正和卢学士议事,千岁爷不能擅闯……”
乔鹤练充耳不闻,健步如飞上了台阶,稳足抬靴,哐当一脚踹开宫殿大门。
巨响吓得内臣险些平地跌倒,扶着廊柱打抖:“千岁爷当真要造反哪?”
乔鹤练没有答他,独自迈入大殿。
御桌上账簿奏本堆得乱腾腾,侍奉在旁的卢允恭闻听动静,便搁下文书静默拜揖。今上抬眼瞧见她,眉毛不禁抖了一抖。
乔鹤练已拾级而上,猛扑到案前拂袖一扫,将满桌案牍噼里啪啦挥落在地,才直起身冷冷瞪向当今圣上。
隔着被荡空的桌面,今上在无声叹息,闭眼仰靠于椅背,揉了揉鼻梁:“我家祖宗好大火气。”
卢允恭只是微笑,拢袖颔首,俯身拾掇满地狼籍。
沉默半晌,今上好声好气地开口:“鹤儿,这是爹能为你安排的最好出路了。”
乔鹤练不为所动,目光更犀利逼人。
被女儿盯得打怵,今上咳嗽一声强作镇定:“尔烧毁诏书,又夜扰禁中。如此狂躁无状,朕还未问责于尔,尔反倒先发起火来?”
乔鹤练敷衍地倒退几步,跪在阶下,张口却是嗤笑:“伏请父皇陛下垂训,废太子诏,是何宸衷?”
今上再叹:“爹知道这五年来,你女扮男装何其不易。终究你爹无用,处处仰人鼻息。临了了,把你这么个丫头丢在东宫,同那些虎豹豺狼撕咬,教我怎么安心?”
乔鹤练睫羽轻颤,并不吭声,只是默默将背挺得更直。
她当然知道父皇在说什么。
她那执掌兵权的伯父秦王本就权势煊赫,自先帝晏驾以来,愈发暴戾恣睢,在朝中一手遮天。
辽东大捷后,秦王班师回朝直指大位,强迫天子退居行宫,前往沙河“养病”。所幸太子玩物丧志,朽木难雕,不用随行“侍疾”。
今上捂住额头,流露出真切痛苦:“你我斗不过秦王,事已至此,唯有认输。”
他怔怔地望着她,愁眉不展:“废了太子,你出宫,去天高地远的琼州。之后再称废太子病故,你换个宗室女身份,享县主食邑,仍可无忧无虑一生。”
乔鹤练听得微微敛眸,像是听进去了那般若有所思,掩藏去所有悲愤与叛逆。
“去琼州,然后呢?”她接过话茬,仿佛认真考量。
卢允恭恰将几摞奏疏分门排放整齐,依次搬回御案上。他头顶乌纱端正,蓝袍纤尘不染,人如胸前补子上的白鹇般干净闲雅。
这位琨玉秋霜的年轻文官,形貌俊美,容止非凡,是当朝镇国公嫡长子。他于启顺元年探花及第,因温和稳重深受天子信赖。如今官拜左春坊大学士兼翰林院编修,掌东宫诸事,也常陪侍御前。
“允恭纯善温良,待你一片真心。”今上道,“他甘愿放弃嫡长身份,放弃爵位,放弃京中官职,陪你同去琼州,在那里完婚。”
她与他自幼便有婚约,二人的母亲是义结金兰的姐妹。
乔鹤练闭眼:“是爹爹让他甘愿的?”
不等今上回答,她青梅竹马的兄长已恳切道:“殿下明鉴,臣是自愿。放弃一切陪伴殿下之言,俱发自肺腑,是臣亲口请求于御前的。”
乔鹤练便抬起头,仰视着这青年学士清湛真挚的眉眼。
这位她年幼时的玩伴,她年少时的伴读,她如今的讲读官,她的左膀右臂东宫辅佐。光风霁月的高门公子,素来白水鉴心,绝非巧言令色之徒。
他的钟情,鲜明如朝阳,纯粹如初雪,她当然深信不疑。
倘若当年不曾发生那场变故,她无需李代桃僵做这个荒唐太子,他大概早就是她的驸马了。
她身为女儿家,没有争权夺位之心,秦王再残暴无情,也会保全乖顺侄女下半生衣食无忧。
可人这一生,哪有倘若。她的鲜血里也流淌着乔氏的野心和权欲,一旦坐上过东宫宝座,怎可能无所图谋,无所觊觎。
两年皇太孙,三年皇太子,她处心积虑夙兴夜寐,已苦苦经营了整整五年,要她在这个时候半途而废,与江山权柄和奉天殿上的至尊之位失之交臂,她怎可能甘心!
她扬起下巴,眶中晶莹涌现,是无比失望模样:“卢哥哥也想劝我去琼州?”
“殿下,不是的。”卢允恭摇了摇头,郑重地跪在她对面,与她坦诚相望。
“臣的确渴望与殿下完婚,但臣的夙愿,从始至终都是陪伴殿下。若殿下愿离朝堂,臣就与殿下去琼州,山长水阔,心乡往之;若殿下坚守东宫,臣仍为东宫臣属,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他身量高她一些,相对而跪时,依然要垂头看她。
“殿下的去处,就是臣的归处。”
座下阑珊灯火与他眸中光泽交织,两相晖映,竟如星汉灿烂,历亘古而恒明。
此情此景,令人如何不动容。
乔鹤练鼻中一酸,垂下泪来:“卢哥哥于我,亦兄亦辅,亦师亦友。这份恩情山高海深,鹤儿没齿难忘。”
卢允恭是最懂她的,早就清楚她的抉择。可他还是借此机会,向爹爹陈情,向她陈情,足见他对她的倾慕与爱重。
但这世间并非只有夫妻情深。
唯独这一样,她不能答允他。
“都起来吧。”良久无言的今上终于吭声,起身步向二人。
乔鹤练支起右腿,两手按上右膝时,才觉脚麻如针刺,身子不受控地一歪。
好在双肘立刻被卢允恭托稳,她顺势按着他的肩,咬牙站起身,让反应慢半拍的今上扶了个空。
今上局促地拂袖,背过身去:“鹤儿,休要任性,今夜就走。大黎国祚,不是你一个丫头能守住的。”
乔鹤练扶起卢允恭,坦言顶撞:“若我偏要守呢?”
今上唉声道:“你以为秦王会像你爹一样捧着你纵着你?待我一离宫,他便以监国亲王之名钳制住你,他的爪牙苏觐之流能将你撕成碎片!你须滴水不漏,方能维持笼中之鸟的体面,一旦行差踏错,被他们觉察出你是个丫头,便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他瞬时住口,似恐一语成谶。
乔鹤练笑了。
她反问:“爹以为我到了琼州,便能逍遥快活,和仪宾闲云野鹤,厮守白头?”
今上忽然回身,两手握住她肩膀苦苦哀求:“至少你能性命无虞!你是我牵肠挂肚的骨血,你若涉险,于我而言便是摧心剖肝之痛!求你就当是为了爹,好好活着吧!”
可女儿油盐不进,漠然似毫无生机的草人,戳于田埂,任凭摇晃摆弄。来来回回,答话只有一句:“我绝不走。”
好说歹说半天,皆白费口舌,今上一时黔驴技穷,惟有佯作大怒厉声斥责:
“朕还未退位,废太子之事,是圣诏,是钦命!你这般态度岂止不孝,更是忤旨,是谋逆!”
话音刚落,他的右腕便被女儿托过,用两手恭顺虔诚地捧住:“君父之命,忠臣孝子纵有不白之冤,也甘愿遵奉到底。”
怏怏笑意如荼蘼,在她苍白脸庞上绽放出病态的诡丽:“可臣是乱臣贼子,穷凶极恶,无法无天。陛下与其幻想臣会领旨谢恩,倒不如亲手治了臣犯上作乱的死罪。”
乔鹤练说完,竟从袖中掏出一把寒光刺目的匕首,将刀柄强行塞至今上手中。
她攥紧父亲哆嗦的指尖,将刀刃缓缓对准自己左胸,随即毫不犹疑地捅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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