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嬷嬷领着裴冶穿过几重寂静的庭院,走向那座独立的、青砖灰瓦的三层小楼。越靠近,裴冶的心跳得越快。那不仅是出于对未知领域的好奇,更夹杂着一种踏入禁地的、微妙的忐忑与兴奋。
藏书楼门前并无重兵把守,只一把沉重的铜锁挂在门上,透着不言自威的肃穆。常嬷嬷取出一把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淡淡墨香和细微尘埃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并不难闻,反而有种沉淀了岁月的宁静感。
裴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迈过高高的门槛。
楼内光线略显昏暗,只有几扇高窗投入稀疏的天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粒。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深色木质书架,整齐肃穆,如同沉默的士兵,排列得密密麻麻,上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卷轴。有的书脊华丽,烫金字体熠熠生辉;有的则朴素无华,甚至边角磨损,显是时常被翻阅。
空间远比他从外面看起来要宏大,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公子,大人吩咐了,您只能在一楼这排书架挑选,”常嬷嬷低声指引,指着靠近门口的一排书架,“这些多是些地理杂记、风物志异、话本传奇之类的闲书。二楼三楼是兵法典籍和机要文书,万万去不得。”
裴冶连忙点头,却早已被眼前浩瀚的书海吸引。他像是掉进了米缸的小老鼠,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老奴就在门外候着,公子慢慢挑,若有吩咐唤一声便是。”常嬷嬷说完,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留给他一片安静的天地。
裴冶独自站在巨大的书架前,仰头望着那些排列得密密麻麻的书籍,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渺小。人类的世界,原来有这么多用文字记录下来的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开始小心翼翼地沿着书架慢慢走动。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或光滑或粗糙的书脊,目光贪婪地扫过上面的书名。
《山海异闻录》、《百工技艺》、《南行漫记》、《洛都岁时记》……一个个书名跳入眼帘,大多是他能看懂的字,组合在一起却指向他完全未知的世界。
他抽出一本《南行漫记》,翻开。里面不仅有文字,还配有粗糙但生动的插图——奇特的吊脚楼、戴着繁复银饰的异族女子、从未见过的硕大水果……他看得入了迷,一页页翻下去,几乎忘记了时间。
又找到一本《百工技艺》,里面详细描绘了织布、冶铁、制瓷等各种手艺流程,图文并茂。他虽然看不太懂那些复杂的工艺原理,却被人类双手创造出的精巧所深深吸引。
他还发现了一些装帧精美的话本小说,书名取得旖旎动人。他好奇地抽出一本《柳毅传书》,翻开读了几行,立刻被那曲折的情节和文绉绉的对白吸引住了,虽然有些词句还半懂不懂,但并不妨碍他沉浸到那个龙女与书生的故事里去。
他完全沉醉在了这片知识的海洋里,忘记了紧张,忘记了身份,忘记了时间。时而因看到有趣的记载而抿嘴轻笑,时而因不解其意而蹙眉沉思。那对白色的狐耳随着他专注的情绪微微转动着,尾巴也轻轻地在身后摆动,扫起地面上细微的尘埃。
不知不觉,他怀里已经抱了厚厚一摞书,几乎要拿不动。
直到常嬷嬷在外面轻轻叩门提醒,裴冶才猛然惊觉,竟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他慌忙将挑选好的几本书籍整理好,最后又万分不舍地看了一眼那浩瀚的书架,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常嬷嬷看着他怀里那摞快比他下巴还高的书,忍不住笑道:“公子倒是好眼光,这些闲书最是有趣。一次看不完,下次再来便是。”
裴冶眼睛一亮:“还可以再来吗?”
“大人既允了您来,自然是可以的。”常嬷嬷替他接过一部分书,锁好楼门。
裴冶抱紧怀里的书,像是抱住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回去的路上,他的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蹦起来,银发在阳光下跳跃着细碎的光泽。
自那以后,藏书楼便成了裴冶最大的乐趣所在。
只要萧烬不在府中或无需他陪伴,他便会央求常嬷嬷带他去藏书楼待上一两个时辰。他不再局限于最初那排书架,渐渐胆子大些,也会在常嬷嬷默许的范围内,探索其他书架的“边缘地带”,总能发现新的惊喜。
他读山川地理,知道了世界之大,远不止青丘和洛都;读风物志异,了解了各族习俗、奇珍异兽,甚至找到了一些关于狐族零星的、被人类记录下来的传说,虽然有些记载谬误百出,让他看得哭笑不得;读话本传奇,为那些悲欢离合的故事或喜或悲,情感变得愈发细腻。
大量的阅读极大地拓宽了他的眼界,也加速了他识字的进程。遇到不认识的字,他不再总是急于求助,而是先尝试根据上下文猜测,实在猜不出,便记下来,集中询问萧烬或常嬷嬷。
他的问题,也开始不再局限于“这个字念什么”,而会变成: “大人,‘漕运’为何如此重要?”
“嬷嬷,书上说南方有种虫子吐的丝能做成‘云锦’,真的像云霞一样漂亮吗?”
“大人,《刺客列传》里那位豫让,为何一定要为智伯报仇?‘国土待我,国土报之’……‘国土’是怎样的恩情?”
他的问题变得具体,带着思考的痕迹。有时甚至会鼓起勇气,对书中的记载提出自己不同的看法,虽然声音总是小小的,带着试探性的语气。
萧烬通常仍是言简意赅地回答,但偶尔,当裴冶的问题恰好触及他知晓或感兴趣的领域时,他也会难得地多说几句。譬如谈到漕运,他便冷声道:“维系京城命脉,无可替代。”寥寥数字,却让裴冶瞬间明白了其重要性。谈到用兵,他更是能一针见血地点出某场著名战役的关键所在,其犀利精准的见解,常让裴冶听得似懂非懂,却又心生震撼。
裴冶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他的谈吐依旧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但言语间明显褪去了许多最初的懵懂和怯懦,多了几分灵动的慧黠。
他甚至开始偷偷模仿萧烬批阅文书时的坐姿和神态——虽然只是形似,毫无其神韵——自己拿了笔墨和废弃的纸张,假装在“处理公务”,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练习刚学会的字,或者画一些书中看到的有趣图案。
这一切变化,萧烬都看在眼里。
他发现这小狐狸越来越……不像个“玩意儿”了。
那双眼眸里的光彩越来越灵动,有时甚至会在听他说话时,闪过清晰的思考和领悟的光芒。提的问题也越来越有水平,显示出他不仅是在认字,更是在真正地理解和消化那些知识。
这种聪慧和求知欲,超乎了他的预期。
一种更为复杂的兴趣,在萧烬心底滋生。驯养一只漂亮宠物的乐趣,似乎正在悄然转向……观察一块璞玉如何被知识和阅历逐渐打磨出光彩。
这日,裴冶又在书房窗下看书。这次是一本前朝诗人的诗集。诗句精炼优美,但对裴冶来说,理解起来还是有些吃力。他看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某个字的笔画,眉头微蹙,小声地逐字念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他的发音大部分是标准的,但“裳”字和“浓”字,又不自觉地带上了那点软糯的、微微拖长的尾音,听起来别有一番韵味。
萧烬原本在批阅一份关于边关互市的章程,听到这含糊又认真的咕哝声,笔尖一顿。他抬起头,看向那个完全沉浸在诗句中、对周遭毫无所觉的少年。
阳光透过窗纱,柔和地笼罩着他。银色的睫毛低垂,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认真的神情让他看起来有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发间那支白玉狐狸簪温润剔透。
“看不懂?”萧烬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裴冶吓了一跳,从诗集中抬起头,见是萧烬发问,连忙点头:“有些……不太明白。好像很美,但又说不清美在哪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李太白的《清平调》。夸赞贵妃容貌绝世。”萧烬难得地没有只解释字面意思,而是多说了两句,“以云霞喻衣裙,以花朵喻容貌,极言其美不胜收。”
裴冶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云霞和花……确实很美……”他试着重新读那两句诗,似乎能稍微体会到一点其中的意境了。
“诗之妙处,常在字句之外,需细品。”萧烬看着他似懂非懂的模样,淡淡道,“你阅历尚浅,读不懂也正常。”
若是往常,听到这样近乎评价他“浅薄”的话,裴冶定会感到羞窘和不安。但此刻,或许是沉浸在诗境的余韵里,或许是近日来的增长给了他些许底气,他竟下意识地、带着一点点不服气的软糯腔调,小声嘟囔了一句:“那……大人阅历深,品出什么了?”
话一出口,裴冶自己就先愣住了,脸色唰地变白。
他在做什么?!竟然敢用这种语气反问大人?!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住了书页,尾巴也吓得僵直了,准备承受雷霆之怒。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降临。
书房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裴冶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良久,他才听到萧烬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反而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意味:
“胆子倒是见长。”
裴冶吓得几乎要发抖,头垂得更低了。
却听萧烬接着道,语气依旧平淡:“……我当年初读此诗,只觉辞藻华丽。后来见得多了,方知何为‘倾国之色’,何为‘春风拂槛’。”
他顿了顿,似乎陷入了某种短暂的回忆,声音里染上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黯和……嘲讽?“极致之美,往往伴随着极致的危险与虚妄。如同镜花水月。”
裴冶怔怔地听着。他不太能完全理解萧烬话中深意,但那低沉语气中透出的复杂情绪,却让他下意识地感到一阵心悸。
大人他……想到什么了?
萧烬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流露只是错觉。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手中的章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诗之一道,于你而言尚早。多看些史地杂记,更务实些。”
“……是。”裴冶低声应道,心里却还在回味着萧烬刚才那番话。
他偷偷抬眼,看向书案后那个重新变得冷峻莫测的男人。
大人的心里,似乎也藏着很多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像那些诗句一样,藏在字句之外,需要很深的阅历才能品读。
而自己刚才那冒失的反问……大人似乎并没有真正生气?
这个认知,让裴冶的心底,又悄悄地生出了一丝微小的勇气。
他重新低下头,看向手中的诗集。那些原本艰涩的诗句,似乎因为刚才那短暂的、触及深处的交谈,而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知识的海洋浩渺无垠,而身边这个男人,本身就像一本最深奥、最难以解读的典籍。
裴冶忽然觉得,他想要读懂的不只是这些书上的字句了。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李白《清平调》
萧烬小时候青年时期的经历不太好,他为了往上爬什么都做得出,之前有人带他去酒楼什么的,懂的都懂。萧烬说的“极致之美”是个很好的伏笔,但是我想不出来该怎么写,我觉得可能是他以前攀附的一个权贵长得很漂亮但是一直在羞辱萧烬吧。或者各位可自行猜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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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谷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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