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天气依旧残留着燥热，但夜风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统领府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静得落针可闻。
萧烬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着几份加急的密函。他指尖夹着一支狼毫笔，却久久未落，眼眸深敛，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冷厉与……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烦躁。
案几一角，放着一盏早已冷透的参茶。
裴冶蜷在书房窗下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件萧烬扔给他的薄毯。他手里捏着一小块常嬷嬷给的、用来打发时间的甜糕，却没有吃，只是低着头，看着糕点上细密的纹路。
他已经这样安静地待了快一个时辰。自从晚膳后，萧烬将他带到这里，吩咐了一句“待着”，便自顾自埋首公务，再没看他一眼。
裴冶早已习惯了这种“陪伴”。通常，他会在这种冗长的沉默中逐渐放松，甚至打瞌睡。但今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紧绷感，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压得他心头沉甸甸的，无法真正安宁。
萧烬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比以往更甚。虽然他依旧沉默，握笔的姿势依旧稳定，但裴冶就是能感觉到，那平静的表象下压抑着某种极为危险的、一触即发的情绪。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不悦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裴冶甚至不敢像往常那样偷偷看他。他尽可能地将自己缩得更小，呼吸放得极轻，连尾巴都紧紧收在毯子里，生怕一丝一毫的动静，会成为点燃那未知怒火的引线。
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门外传来谨慎的叩门声，一名亲卫低着头快步走进，将一份新的漆封密报呈到书案上。
萧烬拆开火漆，目光快速扫过纸上的内容。只一眼，他周身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冻结！握着密报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发出清晰的脆响，上好的纸张在他指间被捏得扭曲变形。
裴冶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甜糕掉落在毯子上，摔得粉碎。他惊恐地抬头，看向书案后的男人。
萧烬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如同结了一层寒冰，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他没有发作，没有怒吼，只是极其缓慢地、将那份密报一点点揉成一团，攥在掌心。那沉默的、极度压抑的愤怒，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亲卫早已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裴冶的心脏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几乎要跳出来。他下意识地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软榻的缝隙里消失。尾巴在毯子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萧烬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火的眸子，如同淬了毒的利箭，倏地射向软榻上的裴冶！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纯粹的、待宣泄的暴戾。
裴冶的血液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本能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连呼吸都忘记了。
“过来。”
萧烬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冰棱相互摩擦，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裴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逃离。
“别让我说第二遍。”萧烬的声音又冷了几分，里面的威胁意味毫不掩饰。
裴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软榻上下来，双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他踉跄着走到书案前，垂着头，不敢看那双可怕的眼睛，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萧烬站起身，绕过书案，一步步逼近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如同牢笼般将裴冶完全笼罩。带着薄茧的、冰冷的手指猛地掐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对上那双翻涌着骇人情绪的眼眸。
“你很怕我？”萧烬盯着他，指尖用力，掐得裴冶下颌生疼，眼里瞬间涌上了生理性的泪水。
裴冶说不出话，只能惊恐地看着他，眼泪无声地滑落。
“说话！”萧烬猛地低喝一声，另一只手狠狠攥住了裴冶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裴冶痛得闷哼一声，眼泪掉得更凶，破碎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怕……大人……奴怕……”
“怕？”萧烬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嘲讽和戾气，“你抖什么？躲什么？嗯？”
他猛地将裴冶拽得更近，几乎鼻尖相贴，灼热而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我供你吃穿，让你活命，你就是用这副哭哭啼啼、畏畏缩缩的样子来回报我的？”
裴冶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摇头：“不……不是……奴没有……”
“没有？”萧烬的眼神愈发骇人，仿佛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怒火和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彻底决堤，“你们都是一样……养不熟的白眼狼！表面顺从，心里指不定在怎么算计！”
他猛地将裴冶甩开！
裴冶惊呼一声，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案边缘，后腰一阵剧痛，桌上的笔墨纸砚被撞得哗啦作响。他痛得蜷缩下去，眼泪汹涌而出，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发出压抑的的哀鸣。
萧烬步步紧逼，俯视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他，眼底是一片冰冷的疯狂和毁灭欲：“既然怕，那就怕个彻底！让你好好记住，谁才是你的主子！”
话音未落，他一把抓住裴冶的胳膊，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按在了冰冷的书案之上！
“不……不要……大人……求求您……”裴冶彻底慌了，绝望地挣扎起来，尾巴惊恐地炸开，疯狂摆动。书案上的东西被扫落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
此时的萧烬根本听不进任何求饶。怒火烧灼着他的理智，他需要发泄，需要征服，需要确认绝对的掌控。而眼前这个脆弱、美丽、完全依附于他的小东西，成了最直接的宣泄口。
“啊！”裴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挣扎得更加厉害。冰冷的紫檀木桌面贴着他的背部，激得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前男人扭曲的面容和骇人的目光，与软红阁那些可怕的客人瞬间重叠！
恐惧达到了顶点。
“放开我！走开！别碰我！”他嘶声哭喊起来，手脚并用地踢打挣扎，那些被刻意压抑、试图遗忘的噩梦般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不再是那个试图讨好迎合的小兽，而是变回了最初那个在绝望中嘶咬挣扎的猎物。
他的反抗无疑更加激怒了萧烬。
“找死！”萧烬眸中戾气大盛，将他死死禁锢在书案与自己之间，动弹不得。
没有任何温情可言。有的只是纯粹的、惩罚性的、带着毁灭意味的侵犯。
将裴冶生生劈开。他疼得浑身痉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泪水如同决堤般不断滑落，没入鬓角银发。
耳朵被粗暴地揉捏，尾巴被死死攥住，力道大得让他以为会被生生扯断。
“……记住你是谁的人……”
“……再敢躲试试……”
“……废物……”
破碎的词语一下下砸进裴冶的意识里。他不再挣扎，如同一个被拆散了所有关节的破败玩偶，瘫在冰冷的书案上，任由摆布。
世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血色和黑暗。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重量才骤然撤离。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裴冶，他猛地哆嗦了一下，蜷缩起来，发出痛苦的抽泣。
萧烬站在书案边，呼吸已经平复，脸上的暴戾和怒意渐渐褪去，恢复了往常的冷峻，只是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餍足后的空洞和更深的晦暗。他垂眸，冷冷地扫了一眼书案上那个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奄奄一息的身影。
萧烬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自己造成的狼藉也有些意外。但他很快便移开了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起来。”
裴冶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沉浸在那巨大的痛苦和屈辱中，身体细微地颤抖着。
萧烬等了几秒，见他不动，似乎失去了耐心，扔过去了一件外袍。
“别装死。”他的声音里带着命令。
裴冶被衣料碰到，猛地瑟缩了一下，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聚焦，却是更深切的恐惧。他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动了动，试图从冰冷的书案上爬下来，却因为身上的疼痛和脱力，又一次软倒下去。
萧烬看着他笨拙而痛苦的动作，最终啧了一声，伸出手，将他连人带袍子打横抱了起来。
裴冶僵硬地待在他怀里，连颤抖都停止了，仿佛已经认命，或者说，已经麻木。他将脸埋进那带着冷冽松针气息和淡淡血腥味的衣料里，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难以抑制地轻微耸动。
萧烬抱着他，大步走出书房，穿过寂静的回廊，回到寝殿。他将裴冶放在床榻上，动作算不上轻柔。
“常嬷嬷。”他对着殿外沉声唤道。
早已听到动静、却不敢靠近的常嬷嬷立刻低着头，端着热水和伤药快步走了进来。当她看到床榻上裴冶的惨状时，即便沉稳如她，眼底也飞快地掠过一丝惊骇和不忍，但很快便掩饰下去，垂着眼，不敢多看。
“给他清理上药。”萧烬丢下这句话，便不再看床榻一眼，转身走到窗边的圈椅中坐下，闭上眼，揉着眉心，周身的气息依旧冷硬，却似乎比方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憊和……厌烦？或许是对裴冶，或许是对他自己。
常嬷嬷不敢怠慢，连忙拧了热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替裴冶擦拭身体。温热的毛巾触碰到伤口，引起裴冶一阵细微的抽搐和压抑的吸气声。但他依旧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已经破损的下唇，将所有的呜咽都堵在喉咙里。
清理的过程缓慢而煎熬。常嬷嬷小心翼翼地替他身上的青紫处涂抹清凉的伤药，尤其是手腕和尾巴被粗暴攥过的地方。
整个过程，裴冶始终偏着头，脸朝着床里侧，一动不动，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只有那不断颤抖的睫毛和紧握的、指甲掐入掌心的拳头，泄露着他内心的痛苦和崩溃。
萧烬始终闭目坐在椅上，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直到常嬷嬷收拾妥当，替裴冶盖好干净的薄被，无声地行了一礼后退下，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
萧烬睁开眼，目光落在床榻上那个背对着他、蜷缩成一团的身影上。那身影单薄得可怜，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他静坐了片刻，终于起身，走到床边。
裴冶感受到他的靠近，身体瞬间绷紧到了极致，连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做好了承受新一轮折磨的准备。
然而，预期中的触碰并未落下。
一只手伸过来，似乎是想碰碰他的额头或脸颊，但在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替他掖了掖被角，将那只露在外面、布满淤青的手腕塞回了被子里。
动作有些生硬，甚至带着一丝迟疑。
然后，那脚步声远离，吹熄了烛火。黑暗中，传来衣物窸窣的声音，是萧烬在外侧的床榻上躺了下来。
寝殿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裴冶僵硬地躺着，直到听见身后传来均匀而沉稳的呼吸声，确认男人已经睡着，那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才猛地断裂。
一直强忍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咬着被角，任由眼泪疯狂地浸湿枕头，身体因为极致的压抑和哭泣而剧烈地、无声地颤抖着。
委屈、恐惧、剧痛、屈辱……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破碎的绝望，如同毒藤般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几乎要将他勒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地讨好，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甚至开始怀念软红阁里那些纯粹的、明码标价的折磨，至少那样，他不会生出任何可笑的、不该有的错觉和期待。
这一夜，裴冶在无声的泪水和身体的剧痛中，睁眼到天明。
而在他身后，那个本该熟睡的男人，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墨色的眼眸里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睡意。他听着那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和颤抖，感受着身边传来的绝望气息，眉头锁紧，最终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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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惊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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