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医学院的图书馆,像一座被时光精心浸泡过的琥珀宫。
高耸的穹顶下,是望不到尽头的深色木质书架,它们如同沉默而渊博的巨人,并肩屹立,承载着人类与伤痛抗争的无数智慧结晶。
秦川蹙着眉,作战靴踩在厚实柔软的深色地毯上,几乎发不出任何声响,只有裤腿摩擦时轻微的沙沙声,暴露着她并非一个静止的存在。
她的指尖快速划过一排排冰凉的书脊,目光捕捉着每一个可能的目标。
“《战地外科学前沿》,最新版……到底塞哪儿了?”她低声嘟囔着。
下周即将到来的水域救援演习,模拟的是极端恶劣环境下的伤员急救与后送,理论储备必须过硬。CSAR的训练从来都不只是把人练成体能超群的猛兽,更要将他们磨砺成兼具顶尖战术素养与前沿医疗知识的多面手。缺了任何一环,都可能意味着任务失败,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A区…医学期刊…尖端军事医学专区…应该是这边没错……”她凭借记忆和指示牌的引导,脚步利落地转向一个更为安静的角落。这里的书架似乎比别处更高,书籍也显得更加厚重专业,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学术威严。
终于,她的目光锁定在书架中上层那一排崭新的深蓝色期刊上——《战地外科学前沿》那烫银的标题,在透过书架缝隙的阳光照射下,反射出一点诱人的光芒。
“找到了!”秦川眼睛一亮,如同猎人发现了期待已久的猎物,几乎是本能地,她迅速伸出手,朝着那本书探去——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书脊的刹那,另一只手,几乎在同一微秒,也落在了那本书上。
秦川猛地一愣,动作瞬间僵住。
那是一只非常好看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且匀称,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它看起来更适合握着精致的钢笔在纸上书写优雅的字符,或者翻阅那些装帧精美的文学典籍,而非与她争夺这本充满硝烟气息的战地医学期刊。
一股极淡的、冷冽而好闻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入鼻尖,不像香水,更像某种雪松调的古龙水,或者仅仅是洗衣液与这个人本身气息的混合,清透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疏离感。
秦川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手看去。
身旁站着的人,是莫清言。
她今天没有穿象征着权威与距离的军装,而是换上了一件质地柔软的白衬衫和一条合身的卡其色长裤。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书架的缝隙,恰好洒在她身上,在她柔软微卷的黑色发丝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晕。
她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随意地解开着,露出一段清晰漂亮的锁骨和脖颈处细腻白皙的肌肤,在黑色长发的半遮半掩下,竟透出一种不经意间的、慵懒的性感,与她平时那种禁欲系的严谨形成了微妙而诱人的反差。
秦川有片刻的失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漏跳了半拍。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莫清言,褪去了军衔带来的压迫感,像一幅褪了色的古典油画,忽然被阳光重新照亮,露出了底下鲜活的、动人的细节。
下一秒——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声音都压得很低,却依旧清晰地在寂静的书架间响起,撞在一起。
“莫中校?”
“秦中尉?”
短暂的沉默。气氛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还掺杂着一点意想不到的微妙。
秦川迅速回过神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收回手,后退了半步,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恢复了下属见到上级时应有的礼节性姿态。
尽管对方没穿军装,但那深入骨髓的等级观念和前几天评估室里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是让她选择了谨慎。
“您先请。”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但眼神里那点没及时抢到目标的懊恼,以及一丝被意外打断的烦躁,还是没能完全藏住,像只被抢了零食的小动物,虽然克制,但尾巴尖儿还是忍不住甩了一下。
莫清言似乎也刚从这小小的意外中回过神。
她看了秦川一眼,没有过多客气,纤长的手指微一用力,取下了那本期刊。
“谢谢。”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淡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她顿了顿,目光从期刊封面移回到秦川脸上,似乎觉得有必要向这位显然也对这本期刊充满渴望的同僚解释一下。
“我需要查证一下里面一篇关于极端压力下生理反应的数据,用于后续的心理模型构建。”
搞心理的也看这个?这么硬核的战地外科前沿?秦川心里划过一丝讶异。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莫清言手中的期刊,正好看到对方随手翻开的某一页。
那页的标题赫然是:《战斗压力对高阶认知决策能力的影响:基于皮质醇水平与fMRI的关联分析》。
一大堆专业术语砸过来,但秦川看懂了核心——还是在研究战场压力。
一种CSAR队员对于纯理论研究的、近乎本能的“质疑”和某种想要在专业领域“别苗头”的微妙心态,让她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开口了。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混合着好奇与挑衅的意味,像伸出爪子试探的小豹子:
“这种在高度控制的实验室里弄出来的数据,模型建得再漂亮,放到真实战场上那瞬息万变、生死一瞬的环境里,水分会不会太大了点?”
话一出口,秦川自己就先愣了一下。
啧,有点冒失了。
对方毕竟是中校,是专家,而且看起来就不像开得起玩笑的样子。她甚至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准备迎接对方冷冰冰的、降维打击式的专业反驳或者是不带情绪的领导式“教诲”。
然而,预想中的冷场并没有出现。
莫清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抬起眼,目光清澈而专注,带着一丝真正被勾起的探究意味,落在了秦川脸上。
“哦?”莫清言的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造成的错觉,“听起来秦中尉对此颇有心得?愿闻其详。”
她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鼓励,但秦川莫名就从那平静无波的语调里,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调侃的意味?像是在说:是实战派的宝贵观点?还是……仅仅是年轻气盛的小狗那按捺不住的胜负欲,想要嗷嗷叫两声证明自己?
被这么一反问,尤其是那句“愿闻其详”,秦川那点被军衔压制住的好胜心和表达欲,反而“噌”地被勾了起来。反正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她索性放开,基于自己无数次在模拟及真实险境中摸爬滚打出的经验,侃侃而谈:
“高见谈不上。就是觉得,真到了子弹贴着脸飞、爆炸声震得耳朵嗡嗡响、亲眼看着刚才还活蹦乱跳的队友倒下去的时候……谁脑子里还会跑着数据,想着什么皮质醇升高了多少,哪个脑区在fMRI下更活跃?根本没那闲工夫!”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灼热的、来自第一线的生命力,眼神明亮而锐利,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那种时候,靠的都是平时千锤百炼烙进骨头里的本能反应,是靠无数次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还有……就是胸口憋着的那一股气,那一刻绝对不能输、绝对不能倒下的念头!这些冷冰冰的数据和扫描图像,我觉得……测不出那种滚烫的东西。”
她说得直接,甚至有点糙,不那么学术,不那么精致,却是经过血与火淬炼过的底气。
莫清言听得非常认真,完全没有打断她。
直到秦川说完,她才微微颔首,表示听懂了。
“你说得对。”莫清言首先肯定了秦川的核心观点,这让准备迎接辩论的秦川又是一愣,“实验室环境再如何模拟,也无法完全复刻战场的极端复杂性、不确定性和巨大的情感冲击。生理数据指标,无论是皮质醇水平还是脑部激活区域,确实都只是应激反应的‘表象’和‘结果’。”
她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像是被秦川的话引入了更深的思考领域:“而驱动这些生理变化的心理动力机制,尤其是你所说的那种‘绝对不能输的念头’——它才是关键的核心,也是我们这类研究试图理解和捕捉,却始终难以精准量化的难点所在。”
她并没有否定秦川,而是将秦川那略带“莽撞”的实战观点,巧妙地纳入了自己更专业、更宏观的研究框架内,甚至顺着她的话,提出了一个更深层次、更引人入胜的问题:
“所以,基于你的切身经历,你认为那种在关键时刻迸发出的、强大的‘不能输的念头’,它的源头究竟是什么?是长期严酷训练形成的、近乎条件反射的肌肉记忆和战术思维?是源于对团队集体的强烈荣誉感和责任感?还是某种……更为个人化的、深植于内心的信念或执念?”
她居然没反驳我?还把我的话当成了有价值的样本进行分析,甚至反过来向我提问?
这完全超出了秦川的预料。她看着莫清言的眼睛,此刻那里没有了评估室里的审视与冷冽,也没有了传闻中的不近人情,只剩下一种纯粹学术探究般的光芒,清澈而专注,仿佛眼前的秦川不再仅仅是一个下属队员,而是一个值得深入交流和探讨的、有趣的对话者。
秦川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莫清言的问题。她发现这位心理专家的问题总是能问到点子上,让她不得不抛开简单的情绪反应,去深入挖掘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几秒后,她抬起头,回答得依旧很“秦川”,直接、朴素,甚至有点笨拙,却重若千钧:
“其实……没想那么复杂。就是觉得,我带的队,我的人,我既然把他们带出去了,就得一个不少、全须全尾地带回来。这是我的活儿,就得干好了。就这么简单。”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深奥的理论,只有最直接的责任和承诺。
莫清言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数秒。那双总是过于冷静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类似欣赏与了然的光芒。像是终于在一片迷雾中,捕捉到了那个最关键的核心变量。
非常直接且强大的内在驱动力。
源于责任,近乎本能。
“很宝贵的视角。谢谢你的分享,秦中尉。”莫清言的语气比平时明显温和了不少,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她合上手中的期刊,做出了一个让秦川意想不到的动作——她直接将那本两人都需要的《战地外科学前沿》递到了秦川面前。
“我需要的部分已经找到了,数据也记录完了。”她解释道,语气自然,“这本你先看吧。你应该更需要它。”
“啊?”秦川彻底懵了,下意识地接过那本还带着对方指尖微凉触感和那丝冷冽香气的期刊,“谢谢中校……可是您……”
“不客气。”莫清言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在意。她将自己刚才翻阅时记录了几笔的便签纸夹进带来的笔记本,转身欲走。
就在她刚迈出半步的时候,却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
她侧过头,阳光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轮廓和那段白皙的脖颈。她看向秦川,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入秦川耳中:
“另外,下周的水域救援联合演习,深水区情况复杂,注意安全。”
说完,她并未等待秦川的反应,便拿着自己的资料,转身离开了。她的背影清瘦而挺拔,步伐从容不迫,很快便消失在图书馆层层叠叠的深色书架之间,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秦川却彻底愣在了原地,手里捧着那本沉甸甸的期刊,指尖触碰到的封面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人的体温和微凉的触感。
……她知道我下周有水域演习?这情报够细致的。
还让我……注意安全?
这听起来……似乎完全超出了标准上下级之间例行公事的关怀范畴。
也远远超出了秦川此刻的理解范畴。
心里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泡,像是一瓶刚打开的冰镇汽水,一种微妙的、带着点困惑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静谧的空气中悄悄弥漫开来。
阳光依旧慷慨地洒落,落在期刊深蓝色的封面上,暖洋洋的。秦川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又抬头望向莫清言消失的方向,眨了眨眼。
好像……这位看起来冷冰冰、不食人间烟火的莫中校,和第一次在评估室里见到的那个机器人一样的心理专家,以及队友们口中传说的那个“冷面煞神”……有点不一样?
她甩甩头,试图把这莫名其妙、不合时宜的想法从脑子里抛开。
肯定是想多了,人家只是出于高级军官对下属的基本关心和专家式的严谨提醒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低下头,翻开了那本来之不易的期刊。
纸张哗啦作响,墨香扑面而来。只是,在翻到莫清言刚才停留过的那一页——那篇关于“战斗压力”的文章旁边时,秦川的动作不自觉地顿住了。
那页干净的纸张上,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冷冽而好闻的香气。像冬日里第一缕阳光下的清泉,若有若无,却固执地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秦川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片似乎还带着无形印记的纸页,心头那池被吹皱的春水,涟漪再次轻轻荡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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