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澈离开后，书店里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此刻仿佛混合了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让林晚几乎无法呼吸。
癌症。晚期。半年。
这三个词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刺穿她的意识。她瘫在旧沙发上，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哭泣都变得断续而无力。眼泪流干了，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程澈会死。那个像兄长、像挚友、像无声的守护神一样存在于她生命中十年的程澈，很快就要消失了。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和绝望，甚至超过了书店被烧、超过了对陆星燃复杂难辨的恨意与愧疚。
她想起这十年间的点点滴滴。父亲刚去世时，是程澈陪她度过最黑暗的日子，帮她打理书店，处理各种琐事。她经营陷入困境时，是程澈一次次用他的稿费暗中接济，还总是用轻松的语气说“就当是投资未来大文豪了”。她每次难过、沮丧，都是他安静地陪在身边，递上一杯热茶，或者讲一个不好笑却让她忍不住破涕为笑的故事。
他就像空气，平常到让她几乎忽略了他的存在，直到此刻，意识到这空气即将被剥夺，她才感到一种濒死般的窒息。
而他现在，要用所剩无几的生命，去下一盘“不能输的棋”，去为她“扫清障碍”。为了她，和一个他认定是危险源的陆星燃，做最后的搏斗。
巨大的负罪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是她拖累了他！如果不是为了帮她守住这家书店，如果不是因为她和陆星燃的恩怨，程澈或许可以更安心、更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都是我……都是我不好……”她把脸埋进膝盖，发出小兽般无助的呜咽。书店的残破，程澈的绝症，陆星燃的步步紧逼……所有的一切都压在她肩上，让她想要彻底放弃，就这样随着这废墟一起沉沦。
她就那样蜷缩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由昏沉转为漆黑，又由漆黑透出熹微的晨光。她没有动，也没有开灯，仿佛要与这黑暗融为一体。
直到，一束微弱的晨光，透过被熏黑的窗户缝隙，恰好落在她手边一本从火场边缘抢救出来的书上。那是一本旧版的《老人与海》，书脊有些破损，封面蒙着烟灰。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拿起了那本书。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封面，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她轻轻拂去灰尘，翻开了第一页。
【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
那句耳熟能详的话，在此刻此地，以一种雷霆万钧的力量，撞击着她的心灵。
毁灭……书店被火烧，不正是某种程度的毁灭吗？程澈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不也是走向毁灭吗？还有她和陆星燃之间，那段早已千疮百孔的过去，不也算是一种毁灭吗？
但是，打败呢？
如果她现在放弃，任由书店倒闭，任由程澈为她拼上最后一点尊严和生命去搏杀，而自己却躲在这里自怨自艾，那才是真正的被打败！被苦难打败，被恐惧打败，被自己的软弱打败！
父亲临终前紧握着她的手，说：“晚晚，书店是根，是念想，你得守着……”程澈咳着血对她说：“晚晚，别怕，我会帮你守住书店。”
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守护着他们认为重要的东西。而她呢？她这个被守护的人，难道就只能被动地接受，然后在他们倒下时，跟着一起坍塌吗？
不。
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从她心底最深处响起。
她不能倒下去。至少，不能在程澈还在为她奋战的时候倒下。至少，不能在父亲的心血彻底化为灰烬之前倒下。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踉跄了一下，但她扶住了书架，稳住了身形。
晨光越来越亮，驱散着室内的阴暗。她看着满目疮痍的书店，目光不再仅仅是悲痛，而是开始多了一丝审视，一丝决然。
她走到被火烧得最严重的那片区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本边缘焦黑、但内页尚且完好的书。那是一本关于古籍修复的工具书。她轻轻抚摸着被火舌舔舐过的痕迹，仿佛能感受到那场大火的灼热，也能感受到书籍本身顽强的“求生欲”。
毁灭已然发生，但打败与否，选择权在她自己手里。
程澈的时间不多了，她不能让他一个人战斗。她必须站起来，必须做点什么。不是为了向陆星燃证明什么，也不是为了挽回过去的错误，而是为了还在守护她的人，为了父亲留下的这份“根”，也为了……她自己。
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程澈昨晚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别怕，有我。】
她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然后，拨通了一个电话。不是打给程澈，也不是打给陆星燃，而是打给了本地的消防鉴定中心。
“您好，我是‘拾光书店’的林晚。关于前几天的火灾，我想申请一份更详细的、关于火源和起火原因的鉴定报告……对，越快越好。”
挂断电话，她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是周伯伯介绍的一位从事安保设备安装的朋友。
“王师傅，您好，我想在书店内外安装一套高清监控系统，带夜视和云端存储功能的……对，包括后院所有角落。”
做完这些，她走到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眼睛红肿，脸色苍白，但眼神里，却有一种许久未见的光亮在重新凝聚。
她不再是被动等待命运裁决的林晚。她要主动去弄清火灾的真相，要加固书店的防护，要承担起守护的责任。
程澈要下棋，她不能只做棋盘上的棋子。至少，她要成为那个，在他力竭之时，能够接过棋局，继续走下去的人。
哪怕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哪怕结局未必圆满，但这一次，她选择不再逃避。
鲸鱼死亡后，庞大的身躯会沉入深海，其坠落的过程（鲸落）却能滋养出一套长达百年的生态系统。
毁灭，或许也能孕育新生。林晚站在废墟与晨光之中，开始了她的“鲸落”。
榕城最高端的私人俱乐部里，陆星燃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苏醒的城市。晨曦为林立的摩天大楼镀上一层金边，但他眼中却无半分欣赏之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深沉。
助理恭敬地站在他身后，汇报着刚刚收到的消息。
“陆总，消防那边的正式鉴定报告出来了，维持初步判断，认定是‘外来火源（疑似未熄灭烟蒂）引燃后院堆放的可燃物’。另外……林小姐那边，今天一早联系了鉴定中心，要求更详细的火因分析报告，同时，她联系了一家安保公司，正在给书店安装全套高清监控系统。”
陆星燃端着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抿了一口黑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不及他心头滋味的万分之一。
她果然不信是意外。非但不信，还立刻采取了行动。调查，防范。
在她心里，他已经卑劣到需要用纵火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吗？
昨夜火灾现场，她那个惊恐、怀疑的眼神再次浮现在眼前，像一根刺，扎得他心烦意乱。他当时就该强行把她拽走，不该留下救什么破书！更不该因为看到程澈那病秧子冲进去而一时冲动跟进去！结果呢？徒劳无功，还惹了一身腥骚！
“查到那个‘黑影’了吗？”陆星燃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正在查。后巷没有公共监控，附近商户的摄像头角度也拍不到。时间太晚，目击者只有那位大妈，描述很模糊。有点难度。”助理谨慎地回答。
陆星燃冷哼一声。难度？他看是有人不想让他查到。这场火，来得太巧了。就在他逼问林晚真相未果、关系陷入僵局的时候。就像……有人迫不及待地想往他身上泼脏水，彻底斩断林晚对他可能残存的任何一丝旧情。
会是谁？商业上的对手，想利用林晚来给他制造麻烦？还是……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程澈？
想到程澈，陆星燃的眼神更冷了几分。那晚救火时，程澈看林晚的眼神，那种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保护欲，让他极其不适。一个快要死的病秧子，哪来那么大的底气？
“程澈最近有什么动静？”他状似随意地问道。
“程先生除了帮林小姐处理火灾后续，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在家中。不过……我们查到，他最近私下里在接触几位资深的财经调查记者，还有……两位刚从‘星启资本’离职不久的中层管理人员。”助理的声音压低了些。
陆星燃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接触记者和离职员工？他想干什么？”
“意图还不明确。但程先生以‘逆光’的身份在文化圈和媒体圈有不少人脉，他似乎在搜集……关于您和‘星启资本’的一些信息。”助理斟酌着用词。
搜集信息？陆星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一个作家，一个命不久矣的人，想用舆论来对付他？真是天真得可笑，还是……绝望下的疯狂？
他大概能猜到程澈想做什么。无非是想挖出些所谓的“黑料”，搞臭他的名声，让他无法顺利收购老街，甚至影响“星启资本”的声誉，最终逼迫他放弃对书店的企图。
为了林晚，程澈还真是……殚精竭虑。
可惜，他陆星燃能走到今天，靠的从来不是干净无瑕的手段。他的崛起过程确实伴随着腥风血雨和不少游走灰色地带的操作，但他早已将首尾处理得干干净净。程澈想凭这点人脉和临死前的反扑就撼动他，无异于螳臂当车。
不过，程澈的举动，倒是印证了陆星燃的另一个猜测：程澈对林晚，绝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那种倾尽所有的守护，更像是一种偏执的、不容他人染指的爱。
这让他感到莫名的烦躁，还有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强烈不悦。
“继续盯着程澈，我要知道他具体接触了谁，谈了些什么。”陆星燃下达指令，语气不容置疑，“另外，火灾的事情，加派人手去查，不要局限于后巷，扩大范围，看看当天晚上附近有没有出现什么可疑车辆或者生面孔。我不信一场火能烧得这么‘干净’。”
“是，陆总。”
助理离开后，陆星燃重新看向窗外。城市在他的脚下运转，一切尽在掌握，除了……那个叫林晚的女人，和围绕她产生的这些不可控的变数。
他拿出手机，翻到加密相册里那张拼接的“绝交信”照片。十年了，他带着恨意前行，以为目标明确。可现在，恨意依旧，却混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林晚开始反抗了，虽然力量微小，但那种从绝望中生出的坚韧，竟让他感到一丝……欣赏？而程澈，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带着病体和孤勇，试图以卵击石，反而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有趣。
他原本的计划，是缓慢施压，让林晚在走投无路时屈服，或者，在彻底毁掉她在意的东西后，欣赏她的痛苦。但现在，他忽然觉得，那样太无趣了。
或许，他该换一种玩法。
不是直接碾碎，而是……参与进这场由程澈开启、林晚被迫加入的棋局。他要看看，这只被他逼入绝境、开始尝试舔舐伤口的小兽，能爆发出多大的能量。也要看看，那个叫程澈的男人，能为他的“守护”，做到什么地步。
而他自己，将不再是局外的操盘手，而是亲自入局，成为最大的变数。他要让林晚清楚地看到，谁才是真正能掌控她命运的人。也要让程澈明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场火灾，烧毁了书店的一角，也烧掉了表面脆弱的平静，让水下的暗流彻底汹涌起来。
陆星燃的眼中，闪过一丝狩猎般的兴奋光芒。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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