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玫瑰色的傍晚,夕阳缓缓坠入小巷,为少年的脸庞镀上一层金边。
他曲起腿坐在废弃的箱子旁,在他的左手边放着两三卷快用完的绷带,脚边还有浸了血的布条,血凝固成了深红色,和灰暗的布条渲染在一起,不太显眼。只见他熟络而有条不紊地拆裹了绷带,手不够用,便用嘴扯着,时而探出头察看一番,旁人看起来糟糕的境地似乎没有打扰到这个年轻人。
少见的深黑色瞳孔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像一只警惕的小动物。
一阵突兀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戴着围巾的小鬼!从二十二号街头过来的!”
“好像没见过……大人……”街道里的流浪汉颤颤巍巍地回答着,质询很快又被脚步声掩盖过去了。
“一群废物东西!”
几个虎背熊腰的人气势汹汹地追来,领头的骑着油亮白马,后面几个披着锃亮的铠甲,拿着威武的、看起来可以削开了头的长剑,在灰扑扑的巷子里仿佛在发光。
噼噼啪啪的响动侵袭进巷子里,其中夹杂着啐痰和推搡的惊呼,步步紧逼着耳膜。少年的身体像蛰伏了许久的猫,灵巧地弹起来,掀起尘浪绕墙走。
追赶声紧随而至。
嚓、嚓、嚓……
“至高而无上的队长大人,待会儿那小混蛋您就交给我解决,保准给您处理的干脆利落!”说话的跟兵诚恳地服侍在一旁。这人是上面塞过来的,据说曾是一个上流贵族,只不过后来国王遇刺,权势便没落了。话音刚落,那人却只收到了马上的男人冷冰冰的注视。
他脸一白,低头认错。刀刃摩擦出锋利的声音,最后是皮肤被长剑穿过,躯体撞击在地面上,阴寒顺着脚后跟爬上少年的脊背,他再次翻过一面围墙,靠着墙轻轻喘气。
昨天还在路上的时候,他曾经听小贩们提起过。
这个骑士团原本是国王在世时圣庭之下的利爪,只不过王朝覆灭,变成了争权之物,现在上面的人都想换下旧团长,又忌惮他的威望,一时僵持不下。
在这时混入了许多鱼龙混杂的人,巷子里那个领头的男人便是格雷文,看样子他是维伦派来的眼线。
少年继续飞步转移,乍然抵达一片老区,劣质的墙粉纷飞而来,扑在面上与鼻腔里,他嗓子一痒,顿觉不妙,赶忙捂住口鼻。
喷嚏正如爱情,拦不住的。
“阿嚏!”少年骤然绷紧呼吸。
清晰而诡魅的低语如幽魂般追在身后,他知道自己藏不住,于是闪身跑起来,沸腾的心叫嚣着自由,又快要跳出嗓子眼。
再往里更是陌生的岔路——他仅仅来得及看个大概——随机向右转去。
歌兰斯卡之神在上!到底是哪个混蛋把他搞上通缉榜的!
少年边逃窜边内心幽怨,直到又一个岔路口遇到另一波追兵。他旋即脸上一惊,只好冲向唯一一个巷子。
要栽,上套了。
“快!在前面!别让他跑了!”
巷子里莫名多了许多粗糙的木头箱子,混乱地铺在石头砖上,聚成一堆小山,少年把手一撑,龇牙咧嘴的木刺扎入肉里,他小声嘶嘶地扮演毒蛇,很快又咬牙爬上去。
“在那里——”
一柄短匕首破空而来,掠过小腿钉在墙上,无端生出迷蒙的烟雾。
少年只觉头顶一黑,隐隐听到什么落地的声音,再睁眼竟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却面目可憎的脸。
“?你在说什么鬼话?!难道编造事实是什么美德么!”重见光明的时候,少年正被一个长着最熟悉的脸的陌生人反绑在凳子上,并且被他发出了莫名其妙的胁迫。
“小偷先生,劳烦用你聪明的脑袋想想,你应该有当俘虏的自觉吧?”斯祈坐在木桌的对面,此刻在慢悠悠地泡他新买的玫瑰红茶。
今天他只是按惯例到仓库取东西,就见到了荒唐的一幕:一个穿着奇怪的“他”鬼鬼祟祟地穿梭在自己的仓库里,后面还跟了一群无关人士。
今天是礼拜天。
字面意思,路上除了到教堂礼拜的人,剩下的都是一些无所事事的流浪汉。那些都是最被人瞧不起的,在这个破碎的地方,人们仅仅把最纯粹的意志——诞生在世上的纯正血统的人类都应该有信仰,奉为珍宝。
现在,至少此时此刻,这个人无疑是小镇上的异类。
更何况——复制一个小镇上最受骑士们“拥戴”的良好市民也是难得的很礼貌。
“我猜某位正义人士要开始他的辩白了,”斯祈的右手指在桌上轻轻画圈,“虽然我不相信你的一言一字,但我会给你狡辩的权利。”
“请便吧!”
绮丽香甜的玫瑰孕育在焦灼的空气中,熏得人晕乎乎的。
“首先,我不叫小偷。”少年正色道,“其次,那群人想抓的是你,而我——更是一个被你无辜牵扯的路人,更何况我遇到一个跟我长一样人也很疑惑的好吧。”斯祈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示意他继续,“或许你听过一个猎魔人的故事么?”少年自顾自地讲述他的见闻。
“索伦是个孤独的老牧羊人,他太老了,摇晃的大牙齿们吓坏了村子里的人。”少年微微一停顿,手下开始解开绳子的小动作,“大家用仇恨的眼神望向他,于是他搬到了村外,陪伴老索伦的只有一只瞎了眼的羊羔。”
“在一年难捱的夏天里,村里开始流传一种邪恶的诅咒。”声音忽然变得虚幻起来,伴随着指敲的伴奏,“黑暗于诅咒里滋生,光明隐匿在泛红的白,迷茫在黑雾里的人啊,请献上最美好的羔羊,新神将重临大地——”
“村子里的人们惶恐不安,起先一个接一个把家里的羊羔送尽,谁也没有注意到老索伦的离去,大地上开始流行一种怪病。”
“莱桑德的诅咒?”斯祈忽然打断。
“?”
“……没事。”
少年小声嘀咕两句,继续任劳任怨地劳动嘴巴“这种病会使人的皮肤慢慢发黑,并随之溃烂。最开始只是一个星期感染几个人,后来几小时就能感染一个村庄!村民们卖了衣服食物去城里看病,换来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病情加重。”
“绝望如浓雾般笼罩了大地。”
“然而,幸运的转折开始出现——在病死的人之后的几个星期,他们竟突然的活了回来,甚至感染之前留下的病症也一扫而空!村民们开始主动多次感染,并伴随一个神奇的言论——大家以为这是永生的征兆。”斯祈的脸色不再平静,看起来有一些焦躁。少年手下加快了动作。
“命运却不是永远仁慈的,就像神明也没有向生灵投下目光。几个月后,感染者之间开始发生混乱的,扭曲而无规律的融合……”
“对了!作者还在书里留了一页纸,传言是一个女人带来的……”
“母……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斯祈猛地扑上来揪住少年的衣服,他手下一紧,刚讲起来的感觉再次被打断。
“呃……我不知道啊。据说是植物研究所的一个高级人员,她偷了研究院的最终成果……”他害怕对方的人又神经敏感,越往后说声音渐渐越低。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故事了,曾经的村庄确实因为那疫病而覆灭,后来的几百年再也没出现那种病,直到——前几年研究院的出手,那时候母亲并没有参与那疫病的研究,却沦为研究院的替罪羊。从此以后,母亲就与那故事绑定在了一起。他搬到了这里,一个小小的偏镇上,母亲让他不要掺和这件事,父亲也在权势里争取力量,一边寻找母亲的下落,一边保护他不被上位者的争权波及。
这个少年又把这个故事搬上来,要么是他们那边正发生的,要么是研究院派来嘲讽他——毕竟他确实经常制造麻烦。斯祈更希望是后者。
少年悄悄斜眼看去,斯祈只是静静停着不动,面上竟隐隐发黑。他忽然想起来曾经小镇上萨顿家的小孩犯了病,脸上也是如此虚弱,他的目光不自觉带上了一丝怜悯。
少年同情的目光太明显,斯祈明白了他的意思,脸又黑了一个度。
他于是也心虚地坐着不动,两个人时而低头而抬头,几次目光撞在一起,都闪现出微妙的尴尬。
玫瑰气味更浓了,薰得默默扣手的少年脑子发懵。
一刻静音之后,斯祈打破了这场诡异的气氛。
“这个故事……你从哪里听来的?还有,你是什么人?”他强硬地把少年的脸掰过来,就连右眼上的小痣都完全相同,他的脸上满是狐疑。
“我是斯祈。”少年怕他不信,接着说:“斯祈就是斯祈啊,就像歌兰斯卡总是照耀辉光一样……”
“……是被母亲祝福的名字。难道你不是么?”少年渐渐放松,自豪地说。
斯祈忽然放开了手,怔愣地坐在一边。
他回眸见那人微微地伸长脖子,撑着的脑袋左顾右盼,像一只骄傲的小鸟,正跃跃欲试地自由翱翔。
——让他心生嫉妒,很想关在家里,永远也飞不出去。
那是他曾经做梦都想要的自由。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是,你现在不能这么说。”斯祈强撑理智谈道,他又怕这人不高兴,补充说“至少这个时期这个地域,不太光彩。”
“为什么?是因为通缉榜上的名字?还是难道你犯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罪行?”少年咄咄逼人地追问:
“或者是那个作者说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够了!不必再说了!”斯祈一时失态地低吼出声,“总之,你必须听我的。”
少年呆呆地看着他推开桌子,一步一步向门口走。
“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出去了。”
他掩上门,轻叹“外面……不太安宁。”
他当然知道自己关不住这个少年。他已经明白,这就是“斯祈”。
毕竟没有谁能囚禁自己。何况是一个来自异世界的自己,他太过自由。斯祈机械般走下楼梯,穿过院子和小书房,不知不觉来到了母亲的植物园里。
园子里一如往常,夏末的阳光带着一股子焦灼的气味,从从容容攀上年迈而斑驳的墙,在时光的研磨下一截一截移动。
夏天是植物们的嘉年华。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还有挺过几度冬的蓝雪花,都往长了长去。
植物很安静,但是这样热烈而宁和的气氛总能抚慰斯祈的心。
就像记忆里的母亲一样。
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少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出自研究院的手笔,但这个少年的出现确实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以至于计划的成功实施增加了更多不确定性。
最近正值权柄空置期,况且最近旧阁名下的研究所动作可不小。
旧阁原本是安迪鲁王国图书馆,上一个王朝覆灭时少见的遗留物,现在被改为了小图书馆,现由他的前导师维伦管理。
斯祈仅在那待了几个月,但他发现,旧阁绝对没有字面意义上那么简单,更何况维伦的父亲德威克正参与在下一任掌权者的竞争中。
斯祈坐在长满杂草的台阶上,细数着过往与未尽之事,渐渐安稳地睡了过去。
而他未注意的是,目送斯祈离开的少年终于解开了手上的束缚,面目狰狞地吐掉废纸,转向那人离开的方向做了一个做作的挑衅。
“真是一个狠心的人类!愿幸运之神永远不会眷顾他!”
他用绳子在木桌的正中央摆了一颗大大的狗屎,心中阴暗地想象“自己”被恶心的样子,光明正大地翻窗逃了。
走的时候顺走了这座房子的主人的一件斗篷,最初从家里带的匕首钝得厉害,于是再抓了两把小刀以备不测。
拿“自己”的东西怎么能叫偷呢。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在桌子上留了一张借条。
不知道这个“斯祈”有什么癖好,沿途的许多台椅上都有几把花铲,而先前用的匕首却是影都没见着。屋里肉眼可见的都是寻常且不值钱的物件。
打开厨房的柜子,干净得像饿死的亡灵舔过似的,恐怕连帕克西沃的老鼠看了都摇头。大陆上的人鸟虫兽都知道,帕克西沃的老鼠什么都吃,但就是不吃空气。这样看来,这个“自己”显然更奇怪吧……
他无奈叹了一口气,并开始后悔之前说的那些话。
可怜见的,施舍这个“斯祈”一颗鸟蛋尝尝。少年小心翼翼地把蛋放在枕头的正中央,松软的大枕头陷出一坨小巧的窝来,他怎么看怎么满意。说起来,这蛋还是当时逃跑时从哪个贵族倒霉蛋家里顺的呢。
路过窗台的时候,上面种了几盆茂盛青翠的小灌木。枝子缀着圆润小巧的果实,看着可口,他便一并带走了。
结束了在“斯祈”家里的搜刮,少年开始在院子里清点他的东西。
旧匕首,绷带,羽毛笔,铲子……遭了!他的契约书呢?
“嗯?……我记得是在这里的啊??”他脑袋顿时空白一片,一股脑把剩下的东西倒出来清点几遍。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
一。
二。
三。
冷汗浸透衣服紧紧黏在身上,顺着他的下巴滴在地上。
他忽然想起来先前混乱之际轻微的落地声。
后面赶来的骑兵聚集在小小窄窄的巷子里,骚动地寻找不存在的那个人,只有格雷文面色微妙地站在一旁。
“格雷文大人,已经找遍了,没有人。”
“我知道了。”
“那我们还要去报告维伦大人吗?”
“不。”男人看着亮起蓝光的传讯设备,在夜晚的阴影下有点渗人,他嘴角发出一声轻蔑的笑,“他会来找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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