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五年七月的伏牛山,笼罩在一片苍茫雨幕之中。群山如黛,连绵起伏,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被泪水洇染的水墨画。雨水顺着山势汇聚成溪,奔涌而下,将豫西南盆地浸泡在湿漉漉的氛围里。李家村蜷伏在山脚下,几十户土坯房像被雨水泡发的窝头,湿漉漉地挤作一团。村路早已泥泞不堪,深深浅浅的水洼里不时冒着泡,仿佛大地也在雨中喘息。
清晨五更,天色未明,李国斌便背起那磨得发白的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蹚在泥水里。药箱里除了几样简陋的器械,便是他自己采来炮制的草药,还有去年公社卫生院奖励的一个听诊器——这是他最金贵的家当。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成串地往下淌,在他早已湿透的肩头溅开细小水花。他的布鞋早已湿透,每走一步都发出"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雨晨中格外清晰。
"李大夫,这么大的雨还出诊啊?"村东头的老王头正蹲在屋檐下抽旱烟,烟雾混着水汽,模糊了他黝黑的脸庞。老王头的皱纹里嵌着岁月的风霜,一双昏花的老眼却透着关切。
"张家洼的孩子发高烧,不去不行。"李国斌脚步未停,声音裹在雨声里,显得有些飘忽。他的语气虽然平静,但眉宇间锁着一缕忧色。这不仅是为了那个生病的孩子,更是为了家中即将临盆的妻子。
"您可真是活菩萨..."老王头的后半句话被风吹散了。
李国斌苦笑一下,菩萨?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菩萨。他此刻心里火烧火燎,妻子赵桂兰产期就在这几日,偏偏赶上这连绵暴雨。今早出门时,她额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却还强撑着给他装好干粮,嘱咐他路上小心。想到这里,李国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泥水没过他的小腿,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力气。这条出村的路,他走了十几年,闭着眼都能数出路边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十五年前,他还是县中学的语文教师,穿着干净的中山装,捧着书本站在讲台上,底下坐着几十个学生。那时他年轻,眉目清朗,还会写几句诗。学校董事的女儿来旁听,就坐在最后一排,眼睛亮得像秋天的星星。
后来呢?后来那些诗稿被翻出来,成了罪证。富家小姐的眼泪和沉默,老董事阴沉的脸,然后是卷铺盖回家的通知。他回到李家村时,老父亲蹲在门槛上抽了一夜的烟,第二天一早说:"咱李家世代清白,回来也好。"
好在他在学校时就喜好医书,常去城中惠仁堂的老中医那里请教,没想到这竟成了后半生的依托。回乡后,他一边务农,一边给乡亲们看看小病,渐渐名声传开了,十里八乡都知道了李家村有个"教书先生出身的大夫"。
"李大夫!李大夫!"一声呼喊将李国斌从回忆中拽出。前面跑来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近了一看,是张家洼的张老四。
"我正要往你家去。"李国斌喘着气说。
"娃子烧得说胡话了,劳您快些!"张老四满脸焦急,伸手就要接李国斌的药箱。
二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后在雨中疾行。到张家时,李国斌的裤腿已经湿到了大腿根。简陋的土屋里,孩子躺在床上小脸通红,呼吸急促。李国斌迅速检查,是急性肺炎。他取出银针,在孩子几个穴位上施针,又配了几味草药让张家人赶紧煎煮。
"幸好来得及时。"李国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看着孩子呼吸逐渐平稳,这才感觉自己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张老四媳妇端来一碗热汤:"李大夫,喝口暖暖身子,家里没什么好的,就这点野菜汤..."
李国斌确实饿了,从凌晨到现在粒米未进,但他摆摆手:"让孩子喝吧,病后体虚,需要营养。"他知道张家的光景,这碗野菜汤里难得见了点油花,不知是从哪省出来的。
雨势稍小,李国斌起身告辞。张老四塞过来两个鸡蛋,用布包得严严实实:"自家鸡下的,您别嫌弃。"
李国斌本想推辞,但想到家中的桂兰和五个孩子,最后还是收下了。走出张家洼时,他回头望了望那片在雨中朦胧的村落,心里沉甸甸的。这些年,他看病收诊金的时候少,收鸡蛋、粗粮、野菜的时候多,有时甚至是几个红薯、一把花生。乡亲们淳朴,总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但他往往只取一点点,知道大家都不容易。
此刻的李家,确实笼罩在一片忙乱与期待之中。
赵桂兰躺在里屋的床上,额上沁满细密的汗珠。阵痛如潮水般阵阵袭来,她咬着泛白的嘴唇,硬生生将呻吟咽回肚子里。这个坚强的女人,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也不愿给孩子们增添太多恐慌。她的手紧紧攥着床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外屋,五个孩子乱作一团。如夏踩着脚来回走动,她那急脾气像极了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爹咋还不回来!娘都要生了!"
如菊抹着眼泪,怀里抱着三岁的妹妹如竹。这个十岁的小姑娘,生性敏感柔弱,像秋天里最后一朵菊花,怯生生地开着。她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却还不忘哄着怀里的小妹妹:"不哭不哭,娘没事..."
小如竹看到姐姐们慌乱,也吓得哇哇大哭。六岁的天杰站在门口,眼巴巴望着外面的雨幕,盼着父亲的身影。他还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娘很痛苦,姐姐们都很着急。这个家里唯一的男孩,此刻显得格外无助。
"我去叫奶奶!"如梅最先镇定下来。这个十四岁的少女,已然有了几分母亲的模样。她抓起斗笠就冲进雨里,背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坚定。如梅的性格像极了母亲,沉稳中带着韧性,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之一。
奶奶住在二叔李**家旁边。李**是李国斌的弟弟,在自家瓦房旁给老母亲盖了一间矮房,平日兄弟三家互相照应着。如梅一路小跑,雨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她也浑然不觉。
此时躺在床上的赵桂兰,意识有些恍惚。她想起自己嫁给李国斌的那年,他才从县城回来不久,整个人灰扑扑的,像是被霜打蔫的茄子。许多人劝她别嫁这个"有问题的人",但她看中他眼中的清澈和骨子里的正直。这些年来,日子清苦,但她从未后悔过。
阵痛再次袭来,桂兰深吸一口气。她想起这些年生育的五个孩子,每一次都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但她从不怕,因为她知道,每个孩子都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即使生活再艰难,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她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桂兰的坚强,源于她对生活的深刻理解。这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农村妇女,却有着一种天生的智慧。她懂得在艰难岁月里如何保持尊严,如何在贫困中维系一个家的温暖。她的手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但抚摸孩子时的动作却总是轻柔的。
不多时,二叔李**和媳妇扶着奶奶急匆匆赶来,后面跟着三叔李国庆和媳妇。一大家子人挤进本就不宽敞的屋子,顿时显得拥挤不堪,却也增添了几分人气和暖意。
奶奶径直走进里屋,她那布满老茧的手握住桂兰的手:"媳妇,忍着点,女人都要过这一关。"这句话简简单单,却蕴含着世代女性相传的坚韧。她转头吩咐二媳妇烧热水,三媳妇找干净布,又让如梅去准备剪刀。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有力,彰显着这个家族大家长的威严与经验。
屋外,男人们站在屋檐下,李**递给李国庆一支烟,两人默默抽着。雨水从屋檐成串滴落,在地上溅起小小水花。
"哥这么大雨还出诊,真是..."李**叹口气,没再说下去。
"乡亲们需要他。"李国庆吐出一口烟,"去年爹走的时候,嘱咐我们兄弟要互相照应,特别是大哥一家。他心善,看不得别人受苦。"
正说着,只见雨幕中一个身影急匆匆赶来。李国斌浑身湿透,裤腿上全是泥浆,药箱紧紧抱在怀里。
"哥,你可回来了!"两兄弟同时迎上去。
李国斌顾不上寒暄,径直走进屋里。看到母亲和弟媳们都在,他松了口气,赶紧到床边看桂兰。
桂兰脸色苍白,见到丈夫回来,勉强挤出个笑容:"回来了...孩子没事吧?"她指的是他出诊去看的那个孩子。即使在这样的时候,她依然惦记着别人。
"没事了。"李国斌握住她的手,发现手心冰凉,赶紧给她掖了掖被角,"你怎么样?"
"还撑得住..."桂兰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宫缩袭来,她疼得抓紧了丈夫的手。
李国斌迅速检查了一下,抬头对母亲说:"胎位正,应该顺利。"
母亲点点头:"你去换身干衣服,这儿有我们。"
李国斌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浑身滴水,站在地上已积了一小滩水渍。如梅赶紧拿来干衣服,他简单擦洗换上衣裤,又回到妻子身边。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淌。屋内的气氛紧张而肃穆,只有桂兰压抑的呻吟和老母亲的轻声指导。桂兰的额发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但她始终咬着牙,很少发出大声喊叫。这种隐忍的坚强,让在场的每一个女性都心生敬意。
终于,在天将正午时,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了紧张的气氛。
"是个带把的!"奶奶喜悦的声音传来。
屋外等候的众人顿时松了口气,脸上都露出笑容。李国斌握着桂兰的手,看着她苍白而欣慰的脸,心中百感交集。第六个孩子了,这年月,多一张嘴就是多一份负担。但新生命的喜悦还是冲淡了这份忧虑。
奶奶将洗净的婴儿包裹好,放在桂兰身边。小家伙哭声洪亮,小脸红扑扑的,一头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
"像个牛犊子似的壮实。"奶奶笑着说。
如梅带着弟弟妹妹们进来,五个小脑袋挤在床边,好奇地看着新出生的小生命。
"这么小..."天杰小声说,似乎有些失望。
"你出生时也这么小。"如梅摸摸弟弟的头,眼睛却离不开新生儿。这个十四岁的少女,眼中已经有了母性的光辉。
如夏已经迫不及待地伸手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小脸:"我是二姐,以后我护着你!"她那泼辣的性格中,突然流露出罕见的温柔。
如菊还在抹眼泪,不过是喜悦的泪:"他真好看..."这个敏感的女孩,总是用眼泪表达各种情感。
三岁的小如竹踮着脚尖想看又不敢上前,被如菊抱起来才看到婴儿的模样,破涕为笑。
这时,奶奶将婴儿抱起来仔细端详,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李国斌立即警觉起来。
奶奶指着婴儿右肩后方:"这儿有个胎记,形状真特别。"
大家凑过去看,只见婴儿右肩后确实有一个暗红色的印记,形状奇特,像一只展翅的飞鸟,又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这是吉祥的兆头!"奶奶笃定地说,"这孩子将来必有出息。"
李国斌接过孩子,仔细看了看那胎记,心中莫名一动。他想起多年前在惠仁堂老先生那里看过的一本相书,上面似乎有类似图案的记载,说是"天命之兆"。当时他只当是迷信之说,一笑置之,如今亲眼见到,不禁有些恍惚。
雨终于停了,云层中透出几缕阳光。村民们听说李国斌家添丁,纷纷前来道贺。这个送来自家鸡下的蛋,那个拿来一小袋白面,还有送来自编的小摇篮的。虽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却满载着乡亲们的真情实意。
李国斌一一谢过,心中暖流涌动。这些年来,他免费为许多人看过病,从未指望回报,但乡亲们总是记着他的好。
傍晚时分,客人散去,家中终于安静下来。如梅帮着母亲给新生儿喂奶,如夏带着弟弟妹妹在院子里玩水坑,不时传来嬉笑声。
李国斌站在门口,望着天边出现的彩虹,横跨在伏牛山上空,绚烂夺目。他想起十五年前离开县城时的灰暗心情,想起这些年的艰辛,再看眼前这个虽然清贫却充满温情的家,忽然觉得一切值得。
"给孩子取个名吧。"桂兰在屋里轻声说。她已经恢复了些气力,靠在枕头上,目光温柔地注视着怀中的婴儿。
李国斌回到床边,看着熟睡的婴儿。小家伙呼吸均匀,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仿佛握着什么宝贝。
"就叫天昊吧。"李国斌沉思片刻后说,"昊天罔极,希望他将来的天地比我们这代人广阔。"
"李天昊..."桂兰轻声重复,满意地笑了。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婴儿的面颊,那动作里蕴含着无尽的爱与希望。这个坚强的女人,在经历了生产的痛苦后,眼中依然闪烁着母性的光辉。她知道,这个孩子将来会面临许多挑战,但她相信,只要有爱,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如夏跑进来,听到弟弟的名字,立刻嚷嚷起来:"天昊!真好听!以后我就是天昊的二姐!"她小心地碰了碰婴儿的小手,语气突然变得无比温柔:"小昊天,二姐会永远保护你,谁也不敢欺负你。"
李国斌和桂兰相视一笑。在这个物质匮乏的年代,爱是他们能给予孩子最丰富的东西。而新生命带来的希望,如同雨后的彩虹,虽然短暂,却照亮了伏牛山下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
夜幕降临,蛙声四起。李天昊在母亲怀中酣睡,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为这个家庭新的中心。赵桂兰轻轻哼着古老的摇篮曲,声音虽然微弱,却蕴含着穿越时空的力量。这个平凡而伟大的母亲,用自己的坚韧和爱,为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而她的第六个孩子,将在这个充满爱的环境中成长,最终走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他的到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必将激起层层涟漪,荡向遥远的未来。而这个夜晚,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在伏牛山下悄然开启的生命故事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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