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带来的信息,像两块巨石投入深潭,在林未心中激起层层扩散的涟漪,最终归于一种冰冷的沉重。安全屋的宁静被彻底打破,尽管窗外依旧阳光明媚,鸟鸣啁啾,但室内的空气已然不同。
她回到顾夜阑身边时,他因为刚才的情绪波动和体力消耗,已经靠在躺椅上沉沉睡去,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在与那些丢失的记忆碎片搏斗。林未替他掖好毯角,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冰凉的手腕,那脆弱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
“机会……”她低声重复着自己刚才说出的那个词,此刻听起来却如此苍白。机会的背后,是“影子”更庞大的阴谋,是深海之中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未知阴影,是顾夜阑脑中那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记忆炸弹”。这一切,远比单纯的情感原谅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她没有惊动他,轻轻拿起苏晴给的那个透明平板,走到了书房隔壁一间小小的休息室。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才深吸一口气,激活了平板。
幽蓝的光线投射出来,构建出复杂的时序轴和关联图谱。苏晴所谓的“记忆序列模拟”,并非简单的文字描述,而是一种近乎神经影像还原的动态模型。它以一种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客观,将那些林未曾从顾夜阑呓语、行为线索中拼凑出的真相,具象化、序列化了。
画面以第一人称视角展开,带着顾夜阑主观的晕眩和恐惧感。
片段一:医院的夜晚。
视角(顾夜阑)躺在病床上,输液管滴答作响。一个模糊的身影(经过处理,只有轮廓)走到床边,放下了果篮。没有对话,但在身影离开后,视角转向果篮,里面除了水果,底部压着一张不起眼的卡片。指尖(顾夜阑的手)颤抖着拿起卡片,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个用特殊墨水绘制的、林未工作室的微型结构图,结构图的关键承重节点上,画着红色的叉。同时,一个冰冷的、经过处理的电子音在脑海中直接响起(模拟胁迫信息):“她的梦想,还是她的生命?你体内的‘标记’,是我们仁慈的提醒。”
片段二:书房。
视角(顾夜阑)面前摊开着那本记录着“逆流晶体”参数的笔记本。他的手在剧烈颤抖,另一只手紧捂着胸口,呼吸急促。他反复看着屏幕上林未在工地现场神采飞扬的照片,又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电子音再次响起:“时间不多了。崩塌,必须看起来像一场意外。否则,下一次‘意外’发生的,将是城市美术馆的开幕式。”(林未记得,那时她正负责美术馆新馆的建设项目,开幕式她必定在场。)
片段三:工作室深夜。
视角(顾夜阑)潜入空无一人的工作室。月光惨白,勾勒出“逆流时光馆”模型的轮廓,那曾是他眼中他们爱情与梦想的结晶。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模型精巧的梁柱结构,眼中是巨大的痛苦和挣扎。他低声喃喃,声音破碎不堪:“未未……对不起……我必须……让你恨我……离开我……你才能安全……” 然后,他的手猛地用力,精准地破坏了那几个关键节点,动作快、准、狠,带着一种绝望的决绝。模型内部传来细微的、令人心碎的断裂声。
……
林未关闭了平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以这种近乎“亲临其境”的方式,重新审视顾夜澜当时的恐惧、挣扎和那扭曲到极致的“保护欲”,所带来的冲击是前所未有的。
他不是出于嫉妒或背叛,而是像一个被逼到悬崖边的人,在挚爱的生命与她的梦想之间,被迫做出了最残忍的选择。他用摧毁她梦想的方式,试图为她构筑一个他认为“安全”的壁垒。而那个“标记”,不仅是追踪器,更是悬在他头顶,随时可能危及林未性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恨意依旧存在,但那目标,已经从顾夜阑个人,转移向了那躲在幕后、操控一切的“影子”,以及这该死的、无力反抗的命运。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苏晴说得对,记忆是他的权利。但知晓这样的记忆,对刚刚开始恢复一点生机的顾夜阑来说,是何等残酷的负担?这会将他刚刚稳定一丝的病情,再次推向深渊吗?
接下来的几天,安全屋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顾夜阑似乎将林未那句“我们还有机会”当成了某种赦令和希望,努力地配合治疗,尝试进食更多东西,甚至会在林未扶着他散步时,断断续续地提起一些他们恋爱时的、美好的小片段。比如她熬夜画图时,他偷偷在她办公室外等到凌晨,只为送上一碗热粥;比如他们第一次牵手时,他手心全是汗,被她取笑了好久……
这些往昔的回声,甜蜜而心酸,像透过厚重云层缝隙洒下的微弱阳光。
然而,那潜藏的黑暗记忆,并未消失。他依旧会被突如其来的噩梦惊醒,有时会对着窗外某个角落发呆,喃喃自语“好像有人在看”。林未注意到,他在看到她手腕上那个“逆流”刺青时,眼神会瞬间变得异常复杂,混合着迷恋、痛苦和一丝……恐惧?
他似乎在无意识地将这个刺青的图案,与某些黑暗的记忆碎片关联起来。
这天夜里,林未被隔壁房间一阵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声惊醒。她立刻起身,披上外衣快步走到顾夜阑的房门外。声音是从里面传来的。
她轻轻推开门,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到顾夜阑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手死死抓着胸口的衣物,额头布满冷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不……不能……未未……快跑……”他破碎地呓语着,“影子……它来了……在深海里……好大……它在召唤……”
林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在梦中不仅触及了被胁迫的记忆,竟然还关联到了苏晴提到的、那片异常海域的阴影!是“标记”的共鸣,还是他本身因为观测站的经历,对那种高维存在产生了超越常人的感知?
“夜阑!夜阑!”她快步上前,握住他冰冷潮湿的手,低声呼唤他的名字,“醒醒,是噩梦,只是噩梦!”
顾夜阑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涣散而惊恐,他像是完全不认识林未一般,猛地甩开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嘶吼道:“别过来!离我远点!我是……我是危险的!我会害死你!”
他的眼神狂乱,充满了自我厌恶和毁灭倾向。
“夜阑,你看清楚,是我,林未!”林未没有退缩,再次靠近,声音坚定而清晰,“这里很安全,没有影子,没有深海怪物!”
顾夜阑剧烈地喘息着,涣散的目光慢慢聚焦,终于落在了林未脸上。认出了她,他眼中疯狂的色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悲恸。泪水无声地滑落,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哽咽着问:“未未……我是不是……真的疯了?我看到了……看到了很多可怕的东西……它们在我脑子里……我控制不了……”
林未心中一痛,伸手将他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这一次,他没有抗拒,而是将脸埋在她肩头,压抑地、痛苦地哭泣起来。那哭声里,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恐惧、愧疚和混乱。
“你没有疯,夜阑。”林未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低沉而稳定,“你只是……记住了一些非常痛苦、也非常真实的事情。我们慢慢来,一起面对,好吗?”
她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的噩梦,像一个裂口,让更多被压抑的记忆和感知汹涌而出。顾夜阑的精神状态变得极不稳定,时而在清醒时陷入怔忡和恐惧,时而又会因为一点点刺激而情绪激动。李医生不得不调整了用药,增加了镇静和心理疏导的部分。
林未知道,不能再等了。苏晴提供的“记忆序列模拟”,必须谨慎地、分阶段地让他接触。否则,这座由破碎记忆和强烈情绪构筑的“危楼”,随时可能彻底崩塌,将他吞噬。
她找到了苏晴,说明了情况。
苏晴听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只是淡淡道:“意料之中。‘标记’和近距离接触信标崩溃的经历,已经改变了他的精神体质。他现在的意识,更像是一个不稳定的信号接收器,既能接收到过去的记忆回声,也可能模糊地感知到与‘标记’源头相关的信息场波动。”
“那片海域的阴影……他真的能感知到?”林未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存在这种可能性。”苏晴调出那片海域的实时监测数据,依旧是浓雾笼罩,那片巨大的阴影没有再出现,但背景的能量读数始终维持在一个异常的水平。“高维存在的信息投射,并非总是以视觉形式呈现。对于某些敏感个体,尤其是被‘标记’过的,可能会以梦境、直觉、幻听幻视,甚至强烈的生理不适等方式感知。顾夜阑的梦境,很可能是一次无意识的、跨越维度的信息‘洩漏’。”
这个结论让林未背脊发凉。这意味着,顾夜阑不仅背负着过去的创伤,还可能成为未来危机的一个**“预警器”。
“记忆序列,我建议从他最能接受的部分开始。”苏晴操作着平板,筛选出几个相对“温和”的片段,主要是他被胁迫的初期,那种无助和恐惧,尚未涉及具体破坏行动。“让他先理解‘为什么’,再面对‘做了什么’。同时,我需要采集他噩梦后以及感知到异常时的脑波数据,这对我分析‘它’的信息模式至关重要。”
苏晴的语气,始终是那种研究者的冷静,但这冷静背后,是对抗未知所必须的理性。
林未同意了。她拿着筛选后的记忆片段,回到了顾夜阑的房间。他刚刚在李医生的安抚下再次睡去,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
她坐在床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不安的容颜,心中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当顾夜阑精神状态稍好时,林未拿出了平板。她没有播放动态模型,而是先选择了相对静态的关键画面和经过处理的音频片段。
“夜阑,”她看着他瞬间紧张起来的眼神,平静地说,“我知道你脑子里有很多混乱的东西。有些事情,你可能不愿意想起,但它们是我们必须共同面对的真相。我现在给你看一些东西,是关于你生病期间,为什么会感到那么害怕,为什么会做出一些……你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事情。”
顾夜阑的嘴唇翕动了一下,眼神充满了恐惧,但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手指紧紧抓住了毯子的边缘。
林未点开了第一个片段——医院里,那张画着红叉的结构图卡片,和那冰冷的电子音。
顾夜阑的呼吸骤然急促,瞳孔收缩,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当听到“她的梦想,还是她的生命?”时,他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渗出。但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崩溃或抗拒,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听下去。
片段播放完,房间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顾夜阑才缓缓睁开眼,眼中是血丝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清明。他看向林未,声音沙哑得厉害:“所以……他们用你……威胁我?”
“是的。”林未清晰地回答,“从一开始,就是。”
顾夜阑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消化这个残酷的事实。然后,他抬起头,眼中虽然还有痛苦,但那狂乱的色彩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认命的悲哀。
“还有吗?”他问,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颤抖。
林未看着他,知道他已经踏出了面对的第一步。这座记忆的危楼,正在以一种痛苦但必要的方式,被一砖一瓦地审视和加固。而楼下,更深邃的黑暗,正在太平洋的海底,无声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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