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天还黑着,雨已经停了。
岑念舟掀开帘子走到外面,邱黎的马也不见了。乌云已去,隐隐约约的月亮斜斜挂在树梢之上,算计一下约莫刚过寅时。
又回到屋内,看了看邱黎留下的东西,那一袋风干牛肉和酒都在,火塘里加了干柴仍然暖烘烘地烧着,岑念舟把酒揣上,灭了火。
站在屋外,他左右又看了看,雨似乎是才停不久,邱黎离去的踪迹已经被冲刷干净。
岑念舟活动活动筋骨,忘了胳膊上还有伤口,拉扯了一下,嘴里嘶的一声。
这回仔细确定了方向,沿着山路一直弯曲向上,那蛮山还在这座山后头,上了山再下个缓坡,便可以看见了。
雨后的林间罩着层薄雾,脚下的松针深一脚浅一脚的踩上去沾着雨水。
露水凝重,春末的雨后山间,放眼望去,除却松林是绿的,桦树是笔直的泛着鹅黄,要是抬头望远处最高那座山,就能看见即使夜色里也亮的刺眼的积雪,各种颜色层层叠叠的堆在一起,确实赏心悦目。
只是这般的冷,比中原冷太多了。
岑念舟把衣衫拢了拢,裹得紧了些,清晨安宁,连鸟儿都还未苏醒,只听得到自己的轻喘,上山的路带着呼吸急促了点,一团团白气呼出和薄雾掺在一起,再咽进去一口清洌的空气,五脏六腑都跟着被刷洗了一番。
这么安静的时候,很容易就听到远远的马蹄踩踏沁着雨水的路面发出的声音,那蹄声又急又紧,不像是只有一匹马。
岑念舟暗暗往旁边桦木后让了让,直到声音越来越近,他看见了邱黎。
邱黎驾着那匹黑色马儿,后面又牵着一只,急急地往前冲破薄雾,离岑念舟还有一丈地的时候忽地拉紧缰绳停下,他看见岑念舟从桦木后走出来,微笑着看着他。
“我去找清早上山的猎户换了匹马,在路上候了一阵才等到,去到小屋的时候你不在,就一路走一路寻你。”邱黎的声音里带着些急急的喘息,骑着马走到岑念舟身边,把缰绳递给他。
岑念舟仰头看着他,走近了才发现邱黎的衣衫也不知道是雨水打湿的,还是被露水浸染了,又湿湿地贴在身上,黑发因为潮气更加卷曲了些。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岑念舟说,手却没有接那缰绳,仍站在那里仰头看着邱黎。
看到邱黎出现的那一刻,说不来是轻松还是别的,刚刚从梦里醒来时的一阵怅然若失已然不见了。
“我看你睡得熟,就没有喊你。”邱黎说,又从马上俯身下来,把缰绳递到他手边。“走吧,晌午前就能到殷府。”
岑念舟绕到后面上了马,小路太窄,只得行一人,邱黎在前面引着路,岑念舟在后面追着。天光已渐亮,薄雾慢慢散去。再一会日头从身后升起,林间被染了一层金色。
只看得到邱黎的背影,不时夹着马腹微微弓着背往前冲,背对着那张看不穿故事的脸,这么看着就是一个十**岁的男孩子的影子。
自己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岑念舟想不起来,这些年的每一天几乎过得都差不多,日子重复重复再重复,好像暂停在某一天似的。
下山的路略平缓,明显就走得轻松多了,马儿越跑越快。远远就看到两山接壤的地方有了人烟,那片高处平川背靠蛮山,两侧是陡峭山崖,平川上被山民种了青稞和胡麻。
再往前走是个岔路口,一条是把青稞田一分为二的小径向左直奔平川蛮山镇,另一条地势略高些是上蛮山的路。
邱黎放慢速度等了等,岑念舟从后面跟上来,“这条路一直往上走就到殷府了。”邱黎指给他看,岑念舟仰着头也看不见殿府的影子,望过去还是一团密密的树林。
其实不用这么着急地赶路。
刚想开口就听见邱黎说,“前面那些人是不是在等你?”
蛮山脚下,有个山民搭的茶馆驿站,门外拴着几匹官马,站着两个持刀侍卫。
岑念舟顺着邱黎的目光看过去,沉了脸皱了皱眉,想必是杨修派了人来这里接应他,心下一阵烦躁。
又扭头看邱黎,骑着马目不斜视。
心里正疑惑着就听见他说,“骑马的时候摸到你腰牌了。”
岑念舟长长地哦一声。
“既然有人等你,那我先走了。”邱黎骑着马扭头看了眼岑念舟。
岑念舟本想说急什么,又想已经带路到了这里,没有再麻烦邱黎的原因了。
还想再说些什么,也没说出口,点了点头。
邱黎看着岑念舟笑了笑,驾着马便往蛮山去了。
茶馆里有个人焦急地徘徊,这人中等身材,略胖些,着一套绣着北雁的显眼的绀青官服,边踱步边把刚倒的茶往嘴边送,也不知是被烫了还是喝到了茶梗,呸的吐出来,把茶盏往桌上一扔。
旁边另有几个侍卫站着,小小驿站内被塞得满满当当。
岑念舟骑到近处,从衣襟下抽出邱黎摸到过的腰牌,那腰牌边沿嵌金,当中刻着朱红小篆四字:定远王岑。
侍卫跪膝行礼,岑念舟摆摆手示意噤声。
那茶馆窗户大敞,岑念舟就着窗户静静看了一眼下了马。
茶馆里几个侍卫也看见了岑念舟手里攥的腰牌,立马单膝跪下行礼,那绀青官服的人本来背对着大门刚刚坐下,听见动静马上起身,看到岑念舟也扑通一声跪下。
“臣马焕,恭迎世子殿下!”
驻军大营距山中隘口十余里地,那谷口是东西向唯一可通行之路,草原部落和中原商贾向西的贸易往来,无论商队,牧人还是走私贩,抑或曾经的朝贡节使都要由此通行或稍作停留。谷口被唤作云川镇,驿站茶肆马市酒馆等等无所不有。
这着绀青官服的,便是云川镇的镇府使。
岑念舟走到桌边坐下,那驿站老板还站在一旁,不知是被吓住了还是没反应过来,僵僵的不动,待岑念舟自己拿起茶壶要斟一杯的时候,才反应过来马上奔上前颤着双手递上一只茶盏。
岑念舟手掌朝下微微一摆,那茶馆老板便赶紧退去。
岑念舟不紧不慢地自己倒了茶,端在嘴边要喝不喝的样子,那绀青官服便挪动双膝又对着桌边跪好。
驿站内无人再敢作声,又安静了片刻,岑念舟慢慢呷了口茶,开口问他,“马大人,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听岑念舟这样唤他,马焕如临大敌一般索性连身子也伏到地板上去。
“小人不敢,小人昨夜接了杨将军传唤便从云川镇启程,一路快马加鞭,今不到天明便守在这了。”马焕声音颤巍巍。
果然是杨修。
岑念舟刚刚的一阵烦躁复又涌上来。
又呷口茶,放下茶盏,曲着食指在桌上轻点了几下,人既然都守在这了,只能不情不愿地一起去蛮山。
马焕使了个眼色,几个侍卫便起身去了门外把守,此刻小小驿站内只剩下他和岑念舟。
岑念舟没喊他起来,马焕就一直跪着,挺了挺腰身,斟酌了下措辞说,“这殷山山脉百多年前还未划入我大宁疆土时,就已经自立门户了,对内不受朝廷控制,对外又和异邦部族划清了势力范围,彼此各安其位,殷岭岭主就在这蛮山之上设了行营司,下辖三营七队,唤作青甲军。”
“这殷岭领主叫作拓烈……。”
“这山上可有姓秋的人家?”岑念舟不想听他絮絮叨叨,问了自己现在最想知道的事情。
“啊?”马焕一下没反应过来问的这是什么事,脑子转了八百下才说,“山上的事情小人不太清楚,你要说云川镇我倒是知……”
“算了,上山吧。”岑念舟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
这趟路程就和之前的不一样了,岑念舟一路沉着脸,意兴阑珊。
一路又有青甲军设的官卡守卫,马焕亲上前一一告知才放了行,又啰啰嗦嗦,讲这蛮山多奇,山巅之下有地热喷涌,积雪不凝,四时不寒,又讲那行营司设在山腰上,殷府便在山巅,等等等等事无巨细无一遗漏。
一路直走到殷府门前,变成一段蜿蜒盘旋向上的石阶。二人下了马,留了侍卫在殿外,便拾级而上。
到了门前,有两个童使候着又去回禀,稍顷有个三十上下年纪的男人迎出来,此人叫作贺走安,生得威猛雄壮,一柄厚背大刀斜挂在腰侧,到前微俯身作了个揖,“马大人,今日怎得空来府中?”
马焕回个礼,“贺佐领,许久未见,这位是奉旨坐镇边地的定远大将军,今日来是想拜访下领主,烦请引我二人去见一见。”
“大将军。”贺走安又躬身作揖,岑念舟看着他点了点头。
“二位来得不巧,领主前儿才出去了,现下在外正忙着些盐粮贸易,还需个把月的才能回来。二位不急的话就在府中住下休息,等领主回来了我马上知会二位。”
马焕不敢回话,看着岑念舟等令。
岑念舟在打道回营,和在这殷府等着之间连一瞬都没有就抉择好,“就在这等着吧,麻烦贺佐领了。”
殷府背山临涧,居高望远。屋宇厅堂皆石基打筑,杂糅了中原和塞外风貌,亭廊走道的檐角高高翘起,梁柱上绘着飞鹰浮雕。
过了正厅和东西走廊,最深处一间叫作蛮山殿,殿前院白石铺就,素净如霜,院中一株两丈高的山杏。
却是堂皇又有异域之美。
贺走安便在前引着二人一直走到蛮山殿前,伸手作了个请,几名仆从上来斟茶倒水,“二位大人在殿内稍事休息,我去唤人准备把东厢的几间上房整理出来。”
岑念舟坐了坐就出来了,打量着周遭,这殿府还有一进后院,靠墙爬着的不具名藤蔓才抽出了新叶,铺着青灰色地砖,当中是些错落有致的花儿草儿,岑念舟踱步至此无聊地抚过一片花瓣儿,耳朵里就钻进一阵吵嚷,一阵嗓音尖利的扯叫。
要说听墙角这种事,是不体面,可体面对岑念舟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何况热闹就在眼前,不受控的就勾着想去看看。
尤其是现在,在岑念舟无所事事正愁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的时候,就更要去瞧瞧了。
循着声音走过去,动静就是从这小花圃后面传出来的。
岑念舟挨着藤蔓走过去,见到一间房大敞着门,扫了一眼只见钗啊环的扔了一地,似是女人的卧房,撇撇嘴不打算多事。
转身准备走的时候从窗口瞥到一个跪着的背影,刚刚要跨出的步子停在半空。
岑念舟看着那背影眯了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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