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胳膊被咬穿了吧。”岑念舟低头把袖子撸上去,只见小臂上两排明显的很深的洞。
男子单腿跪下,他吹了声口哨,马儿徐徐走过来,从鞍袋里取出一个酒囊,对着岑念舟晃一晃。
岑念舟便由着他,看着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打开酒囊塞子扔在一边,另一只手轻轻隔着衣袖抓着自己的腕。
烈酒撒上去的时候岑念舟嘶了一声,不由得握紧了拳,明明还很冷,额头却冒了汗。
那人的手便好像在追加安抚一样,也抓得紧了一些,看了看岑念舟的衣衫,索性从衣衫上撕扯下一条布料给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
“荒山野岭的只能先这样。”男子松开岑念舟的手腕仍然单腿跪着,顺手捡了塞子把酒囊系好。
岑念舟自诩和别的富贵公子哥不一样的美德就是,富贵但是不娇气,饕餮珍馐吃得,饼卷咸菜也咽得下去。
胳膊疼是疼,不过不碍事,忍着就好。
“荒山野岭的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岑念舟问完立马觉得这话不合逻辑,你自己不也是一个人上山的么。
“巡山。”男子看了岑念舟一眼,又低头看着手里的酒囊袋子说。
岑念舟觉得这个山真是上对了,又是狼又是巡山小孩的,说不定等下还能碰到金角银角大王。
巡山?岑念舟好像才想起来他上山来干嘛的。
“你是殷岭的人么?”
“嗯。”邱黎点点头。
虽然上山是为了消遣,可是马也跑了,现在回营也没什么,岑念舟就是不想回去。
“那你知道殷府怎么走吧?”岑念舟准备站起来,收了刀抻着地使了下劲。
男子也跟着站起来,“知道。”胳膊从后面绕过握在了岑念舟的右膀上,提着力把他搀了起来,顿了顿,想说什么似的但是没吭气。
“那你带我去呗,我的马也跑了。”岑念舟没一点不好意思,能张嘴的事就绝对不能委屈自己。
男子先没吱声,又牵了马过来,“那你骑马吧。”
岑念舟笑了,“我骑马你走着么?”
“嗯。”男子还是拽着缰绳要岑念舟上马。
“我现在还不累,一会儿再说。”说着就转身准备走。
“喂。”男子在身后叫住他。
岑念舟回头刚想说真别这么客气,男子往另一个方向转身走了。
“反了。”
岑念舟愣了一下,赶紧跟上,边走边忍不住地想笑。
真要走着上山的话,自己一个人怎么也能走得了,况且这趟上山不就图个清静么,离大营远点,这会儿又非要让个来路不明的小孩陪着自己。
岑念舟偏头看了男子一眼,这个小孩,和上了山以后目之所及的树啊鸟啊野兔啊,包括那两只把他胳膊咬烂的狼,是新的东西。
两人一马在夜色里若隐若现,就这么踏着松软林地走着,月亮在后面追着。
回想刚刚过去的惊险之遇,岑念舟觉得求生欲这个东西可真是矛盾,真遇到可以送死的机会,要活的本能就窜出来了,管你到底怎么想,意志自己就先把刀架起来开始防御了。
“刚刚谢谢你。”岑念舟看这小孩一路不言语,主动找话跟他说,“我叫岑念舟,你呢?”
“邱黎。”
秋梨?
名字还挺特别。
两人默默走了一个时辰,山林春风瑟瑟,头顶的月亮不知何时落了伍没再跟上,越走越黑,那马儿像是认路,兀自在前面引着,岑念舟就一直跟着它走。
隐隐的,有冰凉的东西滴到额头,先是细针掉落的触感,顷刻之间就又变成叶子一样串成片的洒落。
是下雨了。
岑念舟伸出手接着雨滴,头微微地仰着,雨水顺着额头滑过鼻梁一直到下巴。
真好啊,连淋雨都这么舒坦。
邱黎一副不见怪的样子,对这突然的雨没有在意,却歪头瞅了又瞅岑念舟,终于忍不住说:“这雨要下一阵呢,前面不到十里有个猎户的避风棚,你骑马过去。”
说着便吹了声口哨,马儿乖乖地站住了。
岑念舟走到马跟前踩着马镫便骑上去,却没有拉着缰绳走,而是身子往前坐了坐,转头看着邱黎说,“一起走吧小子。”
邱黎站在那里淋着雨不动,岑念舟俯身轻轻点了下他的肩膀,他才伸手,往前抓着缰绳贴着岑念舟身侧一跃而上。
岑念舟活到二十七岁,在今天之前,是十万个想不到会和一个只认识了几个时辰的陌生异邦人共骑一匹马在雨中疾驰的,和别人认识他他不认识别人的人一块在酒楼里通宵喝酒才是常有的事。
一张温热的脸从后面贴过来,邱黎凑近说,“就快到了。”
又把手伸到前面抓缰绳,岑念舟便往中间挪了挪手,邱黎复又贴到耳边,这次声音大了一点说:“抓紧。”
岑念舟还未反应过来,一只胳膊便揽了过来环住他腰身,他腰身如此之细,以致那胳臂从右边钻出来一直绕到他的左侧,他感觉到对方握着他左侧腰腹的手紧了紧,跟着两个人贴着更近了些。
邱黎抖了抖缰绳,两脚夹了马腹,那马儿便快了几分,像离弦之箭一样卷着大雨在夜色里驰行。
岑念舟手心攥着缰绳,就抓紧了些。
再走了一刻钟的功夫,岑念舟隐隐看到了邱黎说的猎屋,是猎人用树枝和兽皮搭的临时歇脚的棚子,四面石头砌成,前面没有门,只挂着兽皮挡风。
到了屋前,邱黎先下了马,不等岑念舟回应便抓了他的胳膊扶他下马,那马儿便自己走到旁边搭的檐下躲雨。
二人先后进了小屋,总算喘了口气。
屋里有一个火塘,石头搭的桌子上有一些盆罐,靠着墙有一摞干柴和一个架子,里侧是一张木头搭起来的小床,上面铺着兽皮和一个破毯子。
岑念舟站在漆黑狭小的屋内不动,看着邱黎轻车熟路地开始翻找东西。
从盆罐那边摸索出一个火镰和火石,又从床铺上撕了一条兽皮,再把干柴往火塘里加了几根。
邱黎蹲在火塘边,攥着火镰和火石细细敲击,火星突现,再敲击几下,好似星光掉落在那兽皮上。
嘭的一声燃出一束光,干柴马上就被烧起来,拿几块石头围在火塘四周,火苗被压下去,却烧得更旺了。
二人挨着坐在火塘旁取暖,邱黎褪了湿透的外衣架在一旁,只着一件白色里衣,那里衣也被雨浸透,布料贴在身上,露出清晰的肩线和腰身,却不见他冷,捏着衣服往外揪了揪,好像这样就能快点被烤干似的。
岑念舟倒是被雨淋得嘴唇发白,邱黎递了酒过来,又拿起来个皮袋子,那是刚刚从鞍囊里取出来的,扯开束带,里面装的是一些风干的牛肉,他一一递给岑念舟。
走了一路又淋了一路,岑念舟便也不客气接过来,两人对着火堆边吃边烤火。
邱黎的酒很好喝,岑念舟边小口细品边想,将就着吃完喝完,他倒也不冷了,本来坐直的背向后靠着小床,头仰起来看着乱七八糟盖起来的顶棚,耳边是干柴炸裂的噼啪声,和外面雨打在棚子上,撞在地上的咚咚声混合在一起。
而他躲在这荒山的简陋小屋内吃着酒烤着火,和一个陌生人。
他仰着的头歪向邱黎那边,邱黎背靠着那垛干柴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一动不动,头稍稍的仰着,喉结突出,肩膀宽又厚,里衣好像快干了,不再那么贴着身子,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垂垂的悬着,能明显看到手背上的青筋。
岑念舟就这么盯着看了半晌,好像被火堆的烟气熏了一下,眼睛慢慢眨了几眨。
酒劲上来,飘忽忽的一切似乎好像不太真切。
邱黎闭着眼突然开口,“你去床上睡吧,这雨要再下一阵。”
岑念舟又坐了片刻,就爬起来躺到那小床上,兽皮上还沾着野兽生前的腥味,他也不嫌弃,闭眼打算小憩,又睁开,心里有个问题梗在那,好像非问不可。
便问了,“为何不射杀那两头狼?”
邱黎仍旧闭着眼答他,“我是那狼之子。”
岑念舟想起先前以为对方会不会是什么丛林兽子的怪想,合着心思被看出来了么,就笑了起来。
邱黎也跟着笑起来,“能吓走就吓走了,何必白费力气。”
岑念舟今晚第一次看见这小孩脸上露出别的表情,盯着看了一阵,闭上了眼睛。
……
“竖子!原来成日家浸淫在这些腌臢东西里,玩物丧志,简直不知廉耻!”
眼前一片模糊,要再眨眨眼才能看见正在咆哮的人,岑淮道?
岑淮道摔了门出去,岑念舟想追上去问问爹你怎么在这啊,环顾四周,发现是在京城的书房。
书房一片狼藉,低头看了看脚下踩的几张残角,是顾克己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一册分桃图。
顾克己偷偷拿来时,一脸鬼鬼祟祟,他还以为是什么街面新流传的野史俗本,打开看了两眼就随手扔到一边,结果被来书房的岑淮道撞见,撕了个满地,岑念舟脚尖点着踢踏到一边。
待追去书房外,却已经看不见岑淮道人影,眼前突兀的立着一株被积雪覆盖的老槐,咔嚓一声枝条要折未折,雪却扑簌簌掉下来,就掉在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肩上。
那男孩穿着个青灰色僧袍,不知道在这几寸厚的积雪中跪了多久,挪着膝盖想动一下都不得,岑念舟过去弯腰把雪给他拍掉,“你不冷吗,为何跪在这里?”
男孩一直低着头也不看他。
忽地就听到咚咚咚的声音,岑念舟再环顾四周,围着小孩坐了一圈僧人敲着木鱼,众僧开始一齐诵经。
“若有众生,多于□□、瞋恚、愚痴,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欲、离恚、离痴……”
木鱼声,诵经声,如潮一样一波一波地拍过来,汹涌又窒息。
岑念舟跌坐到地上,
那男孩这才抬起头,双颊冻得通红,半张着嘴哆哆嗦嗦,却说不出话,琥珀色的瞳孔暗哑的没有一点光,只木木地看着前面,似乎岑念舟并不在眼前。
岑念舟爬过去伸手把男孩拽入怀中紧紧地揽住。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没什么好害怕的。
说了不知道几十遍,停不下来。
少顷又开始下起雪来,越下越大,落到脸上化成水,又顺着脖颈滑下。
岑念舟抬手擦了一下,再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从屋顶的缝隙里漏出来的雨水,一滴一滴地砸到他脸上。
呼。
坐起来长长地舒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小屋,邱黎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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