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佞同志,请你详细阐述一下与梅寒香女士的关系。”
“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好朋友。”
“不,我是问,你是否同她存在感情关系?”
剪得齐整的指甲划过留置室桌角的软包,留下数道蜿蜒难消的痕迹,豆大的汗渍在蓝色制服上晕开深色斑点,烫金的序号标志携着暗沉的光,一寸寸靠近问话的年轻同志。
年轻同志被迫停下敲打键盘的手指,喉结畏缩的上下耸动,他清楚他在给谁做笔录。
钟佞——云城市‘见义勇为’勋章的获得者,‘6·7’污染案破获的最大贡献者,先后荣获个人三等功、个人二等功,云城基层工作者心中的偶像。
但他又好像不太清楚,眼前这个半头银发、沧桑、疲惫、阴沉的女人,同九年前报纸上笑容灿烂的女人并不一样。
“什么样的感情关系?”
“什么?”
“我说,你问的感情关系是什么?”
年轻同志语塞,几次斟酌用语仍未能找出合适的形容。防盗门适时打开,年轻同志松了口气,看向他的救兵。
满头花白的陈良轻轻拍了拍年轻同志的肩膀,“新来的,你不要吓到人家。”
“陈主任,套话对我没什么用,直说吧。”
陈良摊开桌角的一封举报信,在年轻同志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递给钟佞。
“星海公司老总实名举报你在十年间利用职务之便,帮助梅寒香从一个木制品加工厂老板,变成中禾商务代理公司的董事长。”
轻飘飘的三页纸,钟佞足足读了半小时。
陈良注视着钟佞的脸色和指节一点点苍白,轻点年轻同志的电脑屏幕。
“我和她,只是朋友。”钟佞放下举报信,声音嘶哑,‘没有感情关系’五个字在嘴边吞吐,终是咽了下去。
“九年前,你事先知道见义勇为的对象是梅寒香的女儿吗?”
钟佞摇头。
“七年前,‘6·7’污染案的线索提供者是梅寒香对吗?”
钟佞点头。
“钟佞同志,你的每一步都有梅寒香的存在,而她的每一步也有你的影子,这是巧合吗?”
钟佞颤抖着指尖解开领口的第一颗金色纽扣,让自己呼吸的更加顺畅。
“是巧合,也是命运。”
留置室外太阳分外刺眼,钟佞抬手阻挡,阳光打在粉红色的肉皮上映出深色的骨节,今天像一出幽默黑色喜剧——她与梅寒香十年的纠葛竟只有薄薄的四页纸,只比星海老总的胡言乱语多了一页,可笑又讽刺。
陈良追出来时,钟佞正第三次试图点燃那根烟,但昂贵的镀金翻盖火机好像是坏了,只见火星不见火光。
陈良掏出小卖店买的一元普通火机帮她点燃,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盯着钟佞已现出白色的短发,“你才三十三,染染头发吧。”
“师父,”钟佞吐出一大口烟雾,颤抖闭上眼睛,“星海老总的举报完全是无稽之谈。”
陈良点头,钟佞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她是什么人他最清楚。梅寒香是什么人,他也有一半清楚。
“停职还是援助边疆,你选一个吧。”
凌晨的机场静的让人发空,仅有寥寥数人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温柔冰冷的提示音偶尔响起,有人互相道别,有人举着手机笑容满面。
而钟佞自己值机,自己托运行李,自己走入安检口。
云城十年,她没让任何人相送。
她走的悄无声息,像两年前的梅寒香一样,没有留言、没有消息、没有踪迹。
亮着暗灯的机舱狭窄逼仄,钟佞闭上眼睛,她像她一样离开,但不会像她一样突然出现,惹人厌烦。
“前往边省的CZ999航班登机口即将关闭。尚未登机的旅客,请立即前往3号登机口。这是最后的提醒,感谢您的配合。”
梅时青拖拽着白色行李箱在机场内奔跑,提示音让她脚下踉跄,险些崴了脚踝。
她盲目的环顾空荡的机场,终于在安检口前看见了那个红色身影。
“妈!”梅时青扔下行李箱,扑向身影。
她在身影前停住,见那张几十年如一日的脸庞泪痕斑斑,梅时青小心再小心的握住身影攥紧的拳头,两行眼泪溢出眼眶。
“钟姨会回来的,她会回来的……”梅时青重复着这句话,将面前人揽进怀里,试图给她一些支撑。
“阿青啊,”梅寒香喃喃道,“我要是没留下就好了。”
没留在云城,钟佞不会遇见她,也不会在今日远走边疆。
十年前,她结束了存续十年的婚姻。
十年前,梅寒香的前夫酒驾致人轻伤拘留十五天,合作伙伴纷纷毁约,看似红火的木厂一夜之间倒闭。
十年前,梅时青九岁,她还不叫梅时青,她叫高青。
九岁的高青亲眼见证了曾经慈爱的父亲在拘留十五天后,变成了一个罪恶的家暴者。
那段时间梅寒香总是哭到恍惚,几乎忘记了她是如何顶着一张青肿的脸,在妇联同志、邻居律师小妹的帮助下打赢了那场离婚官司,并再次把她的前夫送进拘留所。
她只记得云城新闻沸沸扬扬,天空灰暗,空中无风,人们的目光灼的她生疼。
孩子在学校被同学欺负,她在社会被人欺负。
她的美貌为人所知,午夜昏暗灯光中她几次按下那些肮脏的电话号码,却始终没有勇气拨打。
梅寒香想过离开云城回到老家简村,但阿青需要良好的教育,需要美好的未来。
于是她向邻居律师小妹借了一万块钱,盘下了云城边缘即将倒闭的木制品加工厂。
光头老板签字的时候满脸嘲讽,把他厂子挤兑到临近倒闭的女人,如今竟为了生存盘下他的厂子。
梅寒香苦笑送走光头老板,收拾落灰的办公室时却发现老板留下的五百块钱和一张字条——孩子不容易。
简单的五个字让梅寒香抱着梅时青哭了一整晚。
那些日子里,让梅寒香值得庆幸是她的前夫干过木厂,庆幸她一直在参与他的生意,让自己还能有能力给孩子一个安稳的生活。
在一个晴天,寒香木制品厂开业了。
过往的合作伙伴主动打来电话希望和她合作,几名曾经的员工闻讯而来,嘴上说着找不到新工作,手上只收了从前三分之二的工钱。
那段时间,梅寒香说的最多的两个字便是‘谢谢’。
谢谢所有人,谢谢每个蹩脚的借口,谢谢每个顺手为之。
梅寒香提起了酒杯,生意上了正轨,却忽视了孩子的成长。
高青的老师王志是个热心的男人,他会每日替梅寒香接送高青上下学,也会每日买些夜宵让她在深夜暖暖被酒精浸染的胃。
梅寒香想,这个或许可以,孩子不排斥。
她开始允许王志走进她的生活,可实在难以忍受同他共处一室。
转折在厂子开办的第五个月,满脸横肉的男子走进她的工厂,大声嚷嚷工厂违规加工,影响了他的身体健康。
工人们出了头,男子灰溜溜的走了,次日竟还来。
“应是想要些钱。”生意伙伴如是说。
梅寒香给了钱,可男子依旧出现。
她同王志说了这件事,以为王志会说明天去工厂陪她,结果王志只轻轻放下高青的书包,思索再思索、犹豫再犹豫,说再给些钱吧。
好吧,那就再给些钱吧。
梅寒香准备好了钱,来的却不是男子。
细致的检查让她神经紧绷,穿着制服的同志轻声细语说着工厂哪里不合规。
她用了更多的钱去改正,同志再来时笑着说合格,男子也好久没再出现,梅寒香松了口气。
在秋日的一个星期六,她给工人们放了假,让王志领着孩子来厂里玩,然后一起吃午餐。
高青玩的发疯,王志紧紧跟着她,生怕磕碰到一点。
梅寒香静静看着,那个想法又浮现在脑海里,她发起了呆。
“嘭!”
木制成品展示架应声倒塌,精美的成品翻滚着断成两截,小小的高青擦着眼睛在满地玻璃碎片中大声哭泣。
王志站在三个男人面前,面容愤怒,“你们做什么?!”
满脸横肉的男子哼了一声,“你们影响我了!再不关门我就把这里砸个稀巴烂!”
“你们这样是犯法的!”王志大声喊道,“我要报警!”
王志说着拿出手机,男子一把抢过砸到地上,狠狠推了王志一把。
王志脚下一晃,失了平衡摔倒在高青脚边,嘲笑声汹涌,王志羞得满面通红。
“小姑娘哭个什么,去劝劝你妈妈吧……”
男子的手刚要碰到高青的脸颊,一阵风刮过,梅寒香举着铁锹冲了过来。
“别碰她!”
她用尽力气砸下铁锹,男子唰得避开,铁锹脱了手,梅寒香没去管,只将高青紧紧抱在怀里。
男子反应过来,反手甩了梅寒香一巴掌,梅寒香被抽坐到地上,眼前模糊一片,女儿的抽噎颤抖和脸颊的疼痛让她失了所有力气。
新买的红色大衣沾上了灰与泥,裙子破了一大块,头发散落,比从前所有时都狼狈。
可梅寒香依旧倔强,工厂是她和阿青的立身之本,是阿青未来的保障。
“我绝不会停了厂子。”梅寒香一字一句说完,垂下眼眸准备迎接早已习惯的殴打。
男子的手掌如梅寒香所想般再次抬起,可迟迟没有落下。
梅寒香缓缓抬头,皮鞋、西裤、蓝色制服,短发飞扬,背影纤细却好似分外高大。
命运编织者最善捉弄,不喜顶峰的相见,偏爱云泥之别的偶遇。
在梅寒香最狼狈的一天,她见到了最耀眼的钟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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