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邈这会的状态，和刚从五指山下出来的孙悟空一样。
背着镰刀去地里的时候，孙邈走一步能蹦三下。
走到地头上，孙邈把背篓放下，从里边摸了一把镰刀，又拿出一个小马扎。
在向阳疑惑的眼神里，孙邈把小马扎撑开，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放着，对向阳说：“过来坐，地里有湿气坐时间长对身体不好。”
向阳看了看孙邈手里的镰刀，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你不是拿了两把镰刀吗？不给我一个？”
孙邈失笑，凑过来在向阳脸上亲了一口，“大少爷锦衣玉食过了半辈子，总不能跟了我让你吃苦，歇着吧，你的手是拿画笔的，别划伤了。”
“啧——”向阳推开他，“小瞧人了是不是？”
孙邈笑着耸耸肩，不论向阳怎么说，另一把镰刀就是没给他。
没用过镰刀的人不知道轻重，每年就算是干惯了农活的庄稼汉都有不小心把镰刀砍腿上的事情发生。
他们这山沟沟里的地方，出个意外，等救护车来人都凉了。
孙邈先弯着身子，唰唰唰把高高的玉米杆全部砍倒，堆成一个个小堆，待会再坐下慢慢把玉米从杆上掰下来。
向阳坐小马扎上，转着脑袋看他干活。
看得孙邈心里软软的。
向阳这姿势，跟大宝似的。
向阳问：“怎么不喊收割机？”
“地里铺了薄膜，机器进来就卷死了。”孙邈说，“不铺薄膜又种不出来，没办法，年年这么熬。”
“再说了，主要还是种的少，一斤玉米才卖几个钱，种的最多像三太爷也就才种二十几亩，不划算请机器。”
孙邈把玉米杆砍倒一大片，这才坐下开始往下掰玉米。脚踩着躺倒的玉米杆，两只手配合褪掉外皮，右手一拧，干干净净的黄玉米就掰好了。
向阳看了一会，挪着小马扎坐他旁边，“这个我行，让我试试？”
向阳的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
孙邈看向他，向阳眨眨眼睛。
孙邈把自己手上的手套取下来给他戴上。
向阳活动了一下手指，“不戴行吗？不太合手，戴着难受。”
孙邈捏捏他的鼻子，“不行，玉米叶割手，待会划破了有你哭的。不戴就不许掰。”
“好吧。”向阳接受了他的条件，“那你先歇会，你没有手套了。”
孙邈笑笑，手上的动作不停，左右手配合起来在空中飞舞，一分钟不到就能掰一个玉米下来。
向阳学着他的样子慢慢来，玉米的外皮不好剥，幸好现在玉米已经晒得很干了，拧倒是好拧下来。
就是费手。
向阳第一次干农活，确实没什么经验。
好玩的兴奋劲过去后，就干不动了。胳膊疼，手指也疼。
孙邈看他动作慢下来了，就说：“手套给我吧，不戴手套扎手。”
向阳乖乖把手套还给孙邈。
孙邈手上一直没停地在干活，地上的玉米掰完，就站起来继续砍玉米杆，砍倒一大片又坐下来开始掰。
西北十月的风已经算不得和煦，山间的风有自己的脾气，时不时怒号着呼啸而来，一人高的玉米杆立刻被风裹挟着，在田间互相碰撞摩擦，发出飒飒声响。
在山里，风是有形状的。
向阳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忽然又往孙邈身上靠。
“真不容易。”向阳说，“农家人一年到头，就没有闲时候。”
孙邈倒是看得坦然，“土里刨食就这样，往好处想，干一天活就有一天收成。”
两人好几天没亲昵了，向阳靠他身上的时候，孙邈心里痒痒的，但是又不敢干什么。
这会低头的玉米杆全砍倒了，没有玉米杆的遮挡时，不要小看一个干农活的庄稼汉的眼力。
孙邈摘了手套摸摸向阳的手，“累了？送你回去睡一会？”
向阳失笑，“你都不累我累什么，早晨吃的炒面片在胃里还是原形状呢。”
“你什么时候跟着爷爷奶奶一起下地的？”向阳问。
“说不清，能跑能跳的时候就跟在爷爷奶奶屁股后边，干什么我都要凑热闹，反正能算得清的回忆里就在干活了。”
向阳说不出什么感觉，心里又麻又酸。
他的孙邈……比他小好多岁的孙邈，独自一个人吃了这么多苦，才能出现在他面前。
若不是他听了师父的话，今年回了趟向家，他就要和孙邈错过了。
向阳突然换了个话题，“怎么没听你说过你父母。”
今天的坟地里只有爷爷奶奶的坟，如果孙邈爸妈也出了意外，肯定是和爷爷奶奶埋在一个地里。
向阳原本以外孙邈爸妈也走了，看来是他想岔了。
孙邈手上的动作没停，“不熟。”
向阳一愣，“不熟？”
孙邈无所谓的笑笑，“真的不熟，我长到二十岁，见过他俩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清。”
“刚生下来就把我扔老家，他们去南方了，第一次见他俩的时候我都已经小学五年级了，他俩回来的时候我刚扫完牛圈，浑身牛粪味，我爸……孙典看了一眼，转头就从院子里出去了。”
“第二次见我已经上高一了，村里在划宅基地分地，他俩回来想争爷爷奶奶的宅基地，被爷爷奶奶和三太爷家的用锄头赶了出去，防着他俩再闹事，爷爷奶奶没有要新的宅基地，还守着老院子。”
向阳心想，第三次就是老人去世了……
不料孙邈下一句是：“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向阳一时半会都没反应过来这话什么意思，他呆了几秒，“爷爷奶奶的后事……？”
孙邈说：“有三太爷家帮衬着，我自己料理的。”
孙邈说得平静，但是向阳听得火冒三丈，虽然骂自己对象他父母听上去有点大逆不道，但是正常人遇到这种事都得骂一句“畜生啊！”
世间少见比向德正和王冉还令人恶心的东西，今儿凑对一下又见了两个。
向阳这会顾不上生气，他更担心孙邈。
再独立的少年，年纪轻轻遇上最亲的人离世，要怎么面对呢？
向阳把手搭在孙邈膝盖上，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孙邈突出的腿骨。
孙邈被摸得发痒，从喉咙里发出低闷的笑声，“别闹我。”
“都过去了，”孙邈说，“爷爷早就料到自己的日子了，早晨起来让奶奶给他扯了一碗拉条子，吃完让我帮他洗了头，刮干净胡子，换上他准备好的衣服，人就走了。一点罪没遭。”
孙邈喉结上下滑动着，哽着嗓子，又补充了一句，“奶奶是追着爷爷去的，都挺好，都没受罪。”
向阳被他这句话弄得眼睛又有点红。
老人都没遭罪，唯一遭罪的就是孙邈。
向阳简直都不敢想，跪灵的那七天孙邈是怎么撑下来的。
他爸妈都不在，家里只有这么一个孙子，灵堂里没有个人能替换……向阳一想到这儿心口都在抽搐着疼。
向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靠过去，亲了亲孙邈的耳垂。
“以后我陪着你。”
孙邈被向阳喷洒在自己耳廓上的温热气息弄得浑身发烫，但是村里保不齐哪就有一双“高清望远镜”，他想做什么都不敢。
孙邈摘了手套，伸手也揉了揉向阳的耳朵，低声放狠话，“等回家的，我要迟一天再去接大宝。”
向阳回应他的是一串笑声。
向阳不闹他后，孙邈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向阳看着玉米地里的风浪，孙邈低头干活，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
远处地里来了人，男人开着拖拉机，媳妇孩子爹娘都坐在车斗里，地里路不平，拖拉机一抖一抖的，车斗里的几个人被颠来颠去，东倒西晃。
向阳看得有趣。
拖拉机很快停了下来，男人挥着镰刀开始砍玉米杆，女人和老人一起坐在地上开始掰玉米，小孩负责用蛇皮袋子把掰下来的玉米一个个捡进去。
放眼远眺，地里这会干活的人不少。
村里人干活时穿的衣服大多朴素，在黄色的玉米和黄土地里，多了些军绿色，暗红色，男人带着墨蓝色的帽子，女人则裹着彩色的头巾用来防风沙。
距离越远，人影越小。
小小的人在地里穿梭着，不一会，连片的玉米地就出现了空缺……
向阳忽然感觉自己心里涌出一股摸不着说不清的东西。很玄妙。
在他眼里的一切都好似有了深刻的内涵，他这会看玉米地觉得有趣，看天上的云和地上的云都觉得有趣。
玉米地里偶尔还会有特殊的响动，偷吃玉米的哈哈被人惊动急忙躲藏，偶尔勤劳的猫儿来地里捕猎……
一切都是那么生动。
与土地相接连的事物，都富有生机与活力。在城里待久了，人被钢筋水泥阻隔起来，已经逐渐失去了感知力。
向阳顾不上说话，掏出手机用画板急忙记录下些什么。
不一会一张图就画满了东西。
向阳赶在灵感的尾巴消失前，终于把自己想表达的东西都记了下来。
他转了转脖子，就发现孙邈一边掰着玉米一边看着他。
向阳冲他挑了挑眉。
孙邈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你画画的时候真好看。”
“只有画画的时候好看？”
孙邈如实回答：“什么时候都好看。”
向阳满意了，“你也好看。什么时候都好看，干活的时候格外好看……”
反正周围没人，向阳稍微压低了声音，说了句荤话。
孙邈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要炸了。
向阳愉悦地哼着小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你歇会我来干？”
孙邈摇摇头，“这才哪到哪，这么点活，热身都算不上。你画吧，我看你刚手指一直在戳。”
向阳摇摇头，“先记录一下灵感，等回去再闭关……”
说到这，向阳再忍不住，他脱下外套罩孙邈头上，嘴唇紧跟着贴过去，在黑暗中两人接了一个热烈的吻。
向阳放开孙邈的时候，摘下外套，眼睛水润润的看着孙邈，“你是我的福星，这次回去我要着手准备画展了孙邈。我的脑海里现在全是灵感，我找到师父之前一直和我说的我画里缺失的东西了。”
向阳看着看着，又凑上去亲他一口，“我爱你孙邈。”
孙邈把这辈子全部自制力全用上，才控制住自己没当场把向阳推倒，他盯着向阳的眼睛，说：
“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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