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温热的深潭底部,缓慢上浮。那包裹周身的温暖液体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冷和强烈的挤压感,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粗暴地推搡着,通过一条狭窄而窒息的通道。巨大的轰鸣声、模糊不清的呼喊声、金属器皿的碰撞声……混乱地冲击着林溪尚未完全凝聚的感知。
“用力,太太,再使把劲儿,头出来了”。一个中年妇人急促的声音穿透混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紧接着,是另一个女人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破碎而沙哑,每一次喘息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撕裂而出。这声音……林溪残留的意识微微震动,是她这一世的母亲,五姨太苏晚晴。
剧烈的挤压感达到顶峰,林溪感到自己像一颗被强行剥离的果实,猛地脱离了那禁锢了她十个月的温暖巢穴。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冰冷粘稠的空气涌入鼻腔和口腔,带来强烈的异物感和窒息感。
“哇——”
一声嘹亮、带着本能宣泄的啼哭,不受控制地从她稚嫩的喉咙里冲出,划破了产房内紧张焦灼的空气。这不是林溪想哭,而是这具初临人世的、属于婴儿温见宁的身体,对冰冷世界和初次呼吸的本能反应。
“生了,生了,恭喜五太太,是位千金小姐”。产婆带着喜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职业性的“终于完事”的轻松,声音洪亮地报喜。
林溪————在刺目的光线和冰冷空气的刺激下,勉强睁开了沉重的眼皮。眼前一片模糊的光晕,只能勉强分辨出晃动的人影轮廓。她感到自己被一双粗糙但温热的大手托起,粗糙的布巾擦拭着她身上残留的羊水和血污,动作谈不上轻柔。每一次擦拭都带来皮肤敏感的刺痛。
她尝试控制这具身体,但除了无意识地挥动一下细弱得如同火柴棍的胳膊,蹬一下软绵绵的小腿,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咿呀,什么也做不到。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淹没了她。曾经那个在金融战场上运筹帷幄、掌控自己命运的林溪,此刻脆弱得像一片风中的羽毛,甚至连转动一下眼珠看清周遭环境都异常费力。
听觉似乎是最先清晰起来的感官。她听到产婆继续用那种高亢的、报喜式的语调说着吉祥话:“哎哟,瞧瞧这小模样,天庭饱满,眉眼清秀,哭声这么响亮,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
“福气?”一个略显冷淡、带着点慵懒意味的女声在稍远处响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仪,轻易压过了产婆的热情,“老爷盼了许久,五妹这肚子也争气,原以为是个带把儿的,热闹些。”这声音温见宁在混沌中听过,是嫡母林静仪。
产房内的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下。产婆的吉祥话卡在喉咙里,讪讪地笑着:“太太说得是,太太说得是。小姐也好,小姐也好,贴心小棉袄呢……”
温见宁的心,在婴儿柔软的胸腔里,无声地沉了一下。果然,无论前世今生,“女儿”这个身份,在很多人眼中,天然就带着“遗憾”的标签。前世父母的重男轻女,此刻嫡母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对于她不是男孩的失望,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刚刚诞生的脆弱外壳。
“姐姐说得是,是晚晴肚子不争气,让老爷和太太失望了。”苏晚晴虚弱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显而易见的疲惫,但语气却异常恭顺,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责。她的话语像一层柔软的丝绸,轻轻拂过空气中那一丝无形的尖刺,试图将其包裹起来。
林溪被产婆抱着,靠近了产床。模糊的视线里,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刚刚承受了巨大痛苦、赋予她这具身体生命的女人。苏晚晴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脸上,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她侧着头,目光正努力地投向自己,那双极其美丽的眼眸里,盛满了初为人母的温柔、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深埋眼底、不易察觉的忧虑和谨慎。那忧虑,温见宁看得懂,是对自己这个女儿未来命运的担忧。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烟草和古龙水味道的气息涌入产房。
“老爷来了”,有丫鬟低声提醒。
模糊的光影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出现在视野边缘。他穿着质地精良的香云纱长衫,面容端正,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此刻眉宇间带着一丝关切和……探询。
“静仪,晚晴如何了?”男人的声音低沉,目光首先落在靠坐在软枕上的林静仪身上,带着尊重。
“老爷放心,五妹辛苦了,母女平安。”林静仪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得体,听不出方才那一丝失望,“是个小囡囡,哭声可亮堂了。”
温鸿远这才将目光投向产婆怀里的襁褓。他走近几步,林溪模糊的视线里,一张带着审视意味的中年男人的脸孔逐渐清晰。他的目光在她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太多温情,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最终,他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平安就好。辛苦晚晴了。既是女儿,也好,安安静静的。”
“安安静静”……温见宁在心中咀嚼着这四个字。在父亲温鸿远眼中,她这个庶出的女儿,最大的价值或许就是“安分守己”、“不惹麻烦”。她感到一丝讽刺,前世她拼尽全力摆脱“安静”的标签,这一世,却似乎被期望成为一个“安静”的附属品。
“老爷给六小姐赐个名儿吧?”林静仪适时地开口,将话题引开。在这个家里,给新生儿命名,尤其是庶出子女,往往是父亲一时兴起的权利,也是一种确认归属的仪式。
温鸿远的目光再次落在温见宁脸上,沉吟片刻。窗外似乎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隐约传来旧式收音机播放的、咿咿呀呀的江南小调。这短暂的安静里,温见宁能清晰地感受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父亲审视的,嫡母平静的,生母带着紧张期待的。
“生于沪上,盼其一生安宁顺遂,少些波折。”温鸿远缓缓开口,声音在产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就叫‘见宁’吧。温见宁。”
温见宁。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她灵魂深处漾开一圈涟漪。前世她是林溪,一个普通的名字。今生,她是温见宁,“见”字辈的六小姐,“宁”字寄托着父亲对“安宁”的期许,也隐隐透露出对这个庶女“安分”的要求。
很好。温见宁在襁褓里,极其轻微地、无人察觉地眨了一下眼睛。安宁?她会“安宁”的。在拥有足够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之前,她会比任何人都懂得如何“安分守己”,如何“不惹麻烦”。但这“宁”,最终只会是她内心的强大和从容,而非旁人施舍的、脆弱的平静。
“温见宁……好名字,老爷取得真好,六小姐有福气”,产婆立刻奉承道。
“见宁……谢老爷赐名。”苏晚晴的声音带着虚弱,却满是感激。她看向襁褓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温柔和坚定。无论老爷态度如何,这是她的女儿,是她在这深宅大院里唯一的骨血和依靠。
温鸿远象征性地又询问了几句苏晚晴的身体状况,嘱咐下人好生伺候,便以不打扰产妇休息为由,和夫人林静仪离开了。产房内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也随之散去了一些。
温见宁被小心翼翼地放回苏晚晴的身边。隔着薄薄的襁褓,她能感受到生母身上传来的、混合着血腥气和淡淡体香的温热气息。苏晚晴伸出苍白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她的小脸,那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和无法言喻的珍视。
“我的宁宁……”苏晚晴的声音低如耳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浓浓的母爱,“不怕,娘在。”
这句简单的话语,却让温见宁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前世父母从未给过她如此纯粹、不掺杂质的珍视。她感受着苏晚晴小心翼翼的触碰,分析着这份感情。有母爱,但必然也掺杂着对这个女儿未来价值的期许,以及女儿作为她在温家立足重要筹码的认知。很复杂,但至少在这一刻,这份温暖是真实的。
她张了张小嘴,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算是回应。作为婴儿,这是她目前唯一能表达“存在感”的方式。她需要苏晚晴的庇护,需要在这个等级森严的家里活下去。那么,获取这位生母最大限度的怜爱和关注,就是她婴儿期最重要的任务之一。
接下来的日子,温见宁开始了她作为婴儿温六小姐的“观察员”生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醒来便是吃奶、排泄,然后继续被包裹在襁褓里。生理需求占据了这具身体绝大部分的精力,但她的灵魂却异常清醒。
她被动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
她住在一个布置得还算雅致的房间里,比苏晚晴正房的小隔间要好,但远不如她在现代大平层的奢华。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药味和奶腥气的混合。伺候的丫鬟婆子有好几个,一个叫阿香的年轻丫鬟似乎最得苏晚晴信任,手脚麻利,眼神也活络。
温鸿远隔三差五会来看望苏晚晴和襁褓中的温见宁。每次他来,苏晚晴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笑容,言语间满是感激和柔顺。温鸿远对苏晚晴的态度确实比对其他姨太更温和些,偶尔会问几句温见宁的情况,但更多时候,他只是在表达一种“恩宠”的姿态。
他抱起温见宁时,动作有些生疏,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距离感。温见宁通常会在他怀里表现得格外“乖巧”——不哭不闹,睁着一双懵懂(实则冷静观察)的大眼睛看着他。这让温鸿远很满意,觉得这个庶女果然“安静”、“省心”。
嫡母林静仪也来过几次。她总是仪态万方,带着得体的微笑和几样不算贵重但也不失礼的小东西,比如柔软的细棉布或者一小盒精致的点心。她说话滴水不漏,关怀恰到好处,既体现了主母的宽厚,又时刻提醒着身份的尊卑。
她看温见宁的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温见宁在她面前,同样表现得无比“安分”,甚至在她靠近时,会适时地打个小哈欠,闭上眼睛装睡,省去了被“关怀”的麻烦。
偶尔,会有其他房里的声音隐约传来。某个方向传来年轻女孩娇纵的嬉笑声,另一个方向则偶尔有孩童跑动和奶娘低声呵斥的声音。这个家,人口众多,暗流涌动。
温见宁像一块海绵,在无声无息中吸收着这个家庭复杂的生态信息。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谁需要讨好,谁需要避开。她像一个最精密的仪器,分析着每个人的表情、语气、动作背后的含义。前世职场练就的察言观色和洞悉人心的本事,在这个婴儿躯壳里,找到了新的用武之地。
一天,负责照顾她的奶妈陈妈抱着她,在苏晚晴房外的廊下透气。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驱散了些许初冬的寒意。陈妈是个话多的妇人,一边轻轻拍着襁褓,一边低声跟旁边做针线的阿香絮叨。
“……咱们五太太是有福的,老爷多疼她啊,月子里用的都是上好的血燕,太太那边都没话说呢。”
“嘘,陈妈,小声点。”阿香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怕什么,又没外人。”陈妈不以为意,压低了点声音,“不过啊,这福气也得看命。生了位小姐,到底不如少爷硬气。你看四太太那边,生了朗少爷,走路都带风。老爷前儿还赏了个赤金镶宝石的长命锁呢,啧啧,那成色……”
阿香没接话,只是低头飞针走线。
温见宁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耳中。赤金长命锁?价值不菲。她小小的身体里,属于林溪的灵魂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信息点。钱,在这个世界,在这个家庭,钱和金银珠宝,才是硬通货,是将来安身立命、摆脱束缚的底气。
她无意识地动了动被包裹得紧紧的小胳膊。手腕内侧,一个极其微小的、形似水滴的浅褐色印记,在襁褓的缝隙里若隐若现。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碰到了那个位置。一种极其微弱、难以言喻的牵引感再次传来,如同沉睡中的脉搏,轻轻跳动了一下。
空间……那个在混沌中感知到的联系……温见宁心中微动。现在她还太小,连翻身都做不到,更遑论去探究那是什么。但她牢牢记住了这种感觉,记住了这个胎记的位置。这是她的秘密,是她在这荆棘丛中,最深的底牌和希望。
攒钱。变强。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最坚硬的种子,在她初临人世的婴儿心中,深深埋下。她需要时间,需要等待这具身体长大,需要足够的力量去探索和利用那个神秘的联系。
“呀,六小姐醒了?”陈妈感觉到怀里的动静,低头一看,对上一双乌溜溜、异常清澈沉静的眼眸。那眼神,全然不似一个懵懂婴儿,倒像是看透了许多世事,让陈妈心头莫名一跳。
“阿香,你看六小姐这眼睛,可真亮堂,跟会说话似的。”陈妈啧啧称奇。
阿香也凑过来看,笑着附和:“是呢,六小姐一看就是个伶俐人儿。”
温见宁看着她们,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安静地看着。伶俐?她需要的可不仅仅是伶俐。在这深宅大院里,天真和伶俐都可能是催命符。她要的是清醒,是洞悉,是步步为营的算计和不动声色的积累。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温见宁稚嫩却异常平静的小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看着这个陌生而危机四伏的世界,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收敛起所有的爪牙,安静地蛰伏在襁褓之中,等待着羽翼渐丰、足以搅动风云的那一天。
苏晚晴倚在床头,看着奶妈抱着女儿进来。她的目光落在女儿那过于沉静的小脸上,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这个孩子,从出生起就很少哭闹,眼神总是那么……?她想起自己生产时那彻骨的痛,想起老爷得知是女儿后那一闪而过的失望,想起夫人林静仪那平静无波的眼神,还有这府中各房隐隐的窥探。
她招手让陈妈把孩子抱近些,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柔软的小小身躯。温见宁顺从地依偎在母亲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宁宁,”苏晚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坚定,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怀中稚嫩的生命进行第一次的生存教导,“在这温家大宅里,娘只盼你一件事——平平安安地长大。有些东西,不是咱们该争的,就不要去争。安分守己,不争不抢,懂得藏拙,才能活得长久,明白吗?”
温见宁没有回应,只是伸出小小的、没什么力气的手,无意识地抓住了苏晚晴垂下的一缕发丝。她乌黑沉静的眼眸,倒映着母亲美丽却写满谨慎的脸庞。
藏拙?安分守己?
温见宁在心中无声地重复着这两个词。母亲苏晚晴的生存智慧,她懂。在羽翼未丰之前,这是最明智的选择。她会做一个“安分守己”、“不争不抢”的庶女。她会藏起所有的锋芒和渴望,如同蚌壳将珍珠深藏于粗糙的砂砾之中。
但这并不意味着放弃。母亲的教诲,她记下了,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生存的第一步法则。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母亲怀抱的温度和那缕被抓在指间的发丝。婴儿的身体很快被疲惫席卷,沉沉睡去。
温家六小姐温见宁的人生,在这啼哭初闻的深宅之中,悄然启程。前路是迷雾重重的宅斗漩涡,是即将席卷而来的时代洪流。而她,带着一颗历经沧桑的灵魂和手腕上那神秘的印记,在襁褓之中,已然开始了她清醒而沉默的筹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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