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锦帷撩起,随着朝露两声清脆的击掌,几名婢女鱼贯而入。洗漱过后,又有几名婢女手捧华服而入,颜色款式各异,供主子挑选。
沈青黎本就对雅宴没什么兴趣,又因梦魇困扰,精神心情都不是很好,只挑了身中规中矩的碧青色长裙。长发绾起,朝露本选了一对庄重华丽的鎏金点翠步摇装饰,却因太过亮眼夺目而被沈青黎否决,只另挑了支垂扇步摇簪在鬓间,清丽素雅亦不失庄重之色。
铜镜中映出一张娇俏面庞,盈盈润泽的双眼、精致小巧的琼鼻、樱粉唇瓣擦了些口脂,正是浓淡相宜的粉润颜色。莹白如玉的双颊上抹了层若有似无得胭脂,面色憔悴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张白中透粉的娇柔芙蓉面,仿佛一张鲜活灵动的美人画,叫人挪不开视线。
朝露对着铜镜痴痴看了一会,再次暗叹姑娘的貌美如玉,便是在贵女如云的盛京中,姑娘的面容也是数一数二的,压根不受梦魇、夜雨等事的困扰。
正是春光正盛的碧玉年华,沈青黎自也爱美,但远没有朝露想得那么多。自小生在武将世家,让她对女子的样貌外面远没有京中其他贵女那般看重。她以为,不论男女,内在的修养学识都远比外在的皮肉浮华重要的多。况近来频受梦魇困扰,精神不济,让她压根没有装扮的心思。
抬手对镜抚了抚鬓发,确认穿戴无误后,便起身往府门走去。
天色阴沉,浓云翻滚,虽未如前几日般雨水不断,却也不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长街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满是被雨水洗涤过的痕迹,车轮辘辘,不急不缓地往宫城方向而去。
春日宴设在宛园,听说是刚建不久的园子,宫娥一面在前引路,一面向身后的贵女简单介绍着宛园。
这是上月才刚修建好的园子,园子临水而建,东面是听雨湖,西面是楼阁殿宇,东西两面间建有假山亭台,夏日纳凉冬日避寒,若逢阴雨时节,更能遮风挡雨,于雨中赏景听音,别有一番景致和韵味。
沈青黎边走边听引路宫娥介绍,心道难怪常年礼佛、不喜热闹的皇后娘娘会忽然办上这么一场春日宴,原是为了新建的园子热闹上一番,方才如此。
园中确是绿草如茵,处处精致,但明明是新建的园子,自己也是头一次来,为何总觉得好几处景致,都莫名有几分熟悉呢?
脑中徒然晃过昨夜梦境中的男子面庞,沈青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想将脑中画面撇去。待花宴结束,回府之后定要找大夫开上几副定心安神的药才行,否则夜不安寝便也就罢了,这看什么都觉得熟悉的毛病,才是真真的困扰。
“沈姑娘这里请。”
引路宫娥的声音将沈青黎的思绪拉回,她弯了弯唇角,勾起个得体笑容,朝湖畔水榭热闹人多的地方走去。
同一时刻,宛园西南角揽月阁中,太子萧珩凭窗而立。
“殿下吩咐之事,奴才已准备好了。”说话之人左手虎口处一道寸长的弯疤,乃东宫掌事太监元禄。
萧珩的视线在听雨湖畔一众打扮靓丽的女子身上来回逡巡,揽月阁地势高耸,能轻易湖畔景致将尽收眼底,可即便如此,萧珩还是稍费了些神,才寻到自己的目标。
和一众衣着华丽、精心打扮的女子不同,沈青黎不过着了身中规中矩的碧色长裙,发饰简洁,站在一众精心装扮过的女子中,显得毫不起眼。
若是走马观花地粗略看过,确是如实。然越是平淡素雅的打扮,往往越是能彰显女子清丽独特的美,再平常简单的衣衫都难掩其绰约身姿和姣好面容。
萧珩视线依旧落于窗外,平静目光中闪过阴翳之色一闪而过,说话声音却如往常般温和平淡:“切记不可与东宫搭上半点关系。”
“殿下放心,今日是皇后娘娘办的春日宴,宴上自都是娘娘景和宫中的人,”元禄将身子伏低,放慢语调道,“即便出了什么岔子,旁人也只会将疑心带到皇后娘娘身上去,又或是速来同皇后娘娘不对付的丽妃娘娘身上去,而殿下您,可是同对方一样‘同病相怜’的无奈之人啊。”
“即便出了什么岔子,旁人也只会将疑心带到皇后娘娘身上,又或是速来同皇后娘娘不对付的丽妃娘娘身上去,而殿下您,可是同对方一样‘同病相怜’的无奈之人啊。”
萧珩闻言勾了勾嘴角:“很好。”
酒中所下的迷日红乃西柔独有,药性浓烈且难查端倪,只要能在人手上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便万无一失了。
“奴才还有一事禀报殿下。”元禄道。
萧珩颔首,示意对方继续。
“听闻沈家有意和令国公府议亲,虽未定下,但两家似已商议得差不多了。”
萧珩闻言眯了眯眼,不屑道:“孤几番笼络示好,安阳侯都视而不见,原是打得如此主意。”
“不过先下手为强的道理,也非只有他一人知晓,”萧珩抚了抚腰间玉佩垂下的流苏,目光中露出一丝诡谲,“如此说来,孤所选的时机,倒是恰到好处了。”
元禄俯身应和:“殿下英明。”
“令国公府的林二姑娘也在今日雅宴的受邀名单中,”萧珩抚了抚腰间玉佩垂下的流苏,目光中露出一丝诡谲,“传个话给她……”
“有些事情,让她去做,倒是正好。”
元禄立即明白过来太子的话中之意,林二姑娘一直对太子殿下有意,只是如今的国公府早已式微,林家女自也当不得太子妃之位。且如今正当盛宠的林妃娘娘是其姑母,与皇后势不两立,殿下如何会让林妃亲眷坐上东宫太子妃一位。
不过,殿下口中的“事情”,让林二姑娘去做,确是刚好。
元禄俯身回话:“奴才这就去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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揽月阁中发生的一切,水榭中的众人自一无所知。
沈青黎跟在引路宫娥身后,步入水榭中相应座次,男女分席,水榭中仅为女眷,男子坐席则在不远处的琼林殿中。
昨日爹爹已派人去令国公府上,给林世子悄悄传了话,二人约定,待雅宴过半之时,见上一面。见面地点,则会有一同前来赴宴的林家二姑娘林意瑶前来告知。
沈青黎左右环顾几眼,均未见林意瑶身影,到底是人多庄重的宫宴,她自不好频频环顾四周。只将目光收了,落在面前案几的杯盏上,心绪平静不急,左右说定了见面,待花宴过半时,再寻人不迟。
正想着,只听不远处来宫里太监尖细的高呼声——
“皇后娘娘到。”
众人循声看去,皆把目光投于上首。
只见一身绛紫团花锦袍的皇后娘娘,款款而来,发髻高盘,步履端庄,簪在鬓上的金凤流苏步摇,庄重雅致。
在场女宾皆起身行礼,恭敬俯身,齐声问安道:“给皇后娘娘请安,恭祝娘娘玉体康健,福寿绵长。”
沈青黎垂着头,依旧将目光落在面前案几上的杯盏上,只听一道温和庄重的女声自上首传来:“诸位无需多礼。”
“这宛园乃初建而成,今日是为赏花而来,热闹一番,尽兴方好,无需拘礼。”
沈青黎依旧垂着头,先前那股见什么都觉熟悉的感觉还未消散,现下只觉听着皇后娘娘的说话语调,也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她赴宴的次数并不算少,但近几年来,皇后娘娘一心礼佛,深居浅出,听闻便连后宫之事都已交给林妃料理,各种宫宴雅集更是难见其身影。若沈青黎没记错,自己上回得见皇后娘娘,还是在三年前父兄凯旋的庆功宴上,彼时她连皇后的面容都未看清,又何来熟悉一说?
心中再次觉得自己着了魔了,离宫后必要找大夫看上一看。说来奇怪,沈青黎受梦魇困扰已一月有余,但先前未觉是多大麻烦,但自今日入宫门后,愈发觉得不对劲,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升起找大夫看病把脉的念头。
沈青黎在心中想着,面上则是一如往常般温和沉静的神色,待听到上首处传来“落座”二字,方才缓缓落于座上。
本是赏心悦目的春日宴,宴上并未有多余的礼数拘泥。先是站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女将园子构造简单介绍了一番,后有宫人端了几盆新培植的绿兰入内。兰花种类繁多、色泽多样,但花瓣碧青的绿兰确是头一次见。
虽是郁郁阴沉的天色,但宴上气氛却十分松快活络,压根不受天气所扰。气氛恰到好处,随着皇后娘娘的一句“今日尽兴,本宫邀诸位共饮一杯”,便有宫娥手持托盘酒盏鱼贯而入。
“此为新春新制的桃花酿,味甜甘香,清润可口,各位尝尝。”
“本宫勤于礼佛不宜饮酒,今日只得以茶代酒,望诸位海涵。”虽是句客套话,但从皇后口中说出,便显得格外谦和有礼。在场众人自不敢有人妄言,不过宫宴上女宾处的酒水,多是浅淡甘香的。
沈青黎看了眼宫娥呈上的碧色琉璃浮花酒盏,心头莫名一颤,那股熟悉的感觉再次扑面而来。然众目之下,她自不敢有所倦怠,只抬首将杯中酒水缓缓饮下。
确是清冽甘香,甜润可口。
杯盏未落,丝竹声起。
皇后娘娘面色柔善,温和说道:“园中其他几处皆栽有花卉绿植,这天气阴雨不定,趁着眼下尚未飘雨,各位可在园中各处走走看看,以观春景。”
众女宾和声应“是”,悠扬曲调绕耳,在座众人知晓,这春日宴当是进行到了后半程,也是大多数人真正期待的后半程。
对沈青黎来说,亦是如此。
只是放低杯盏之时,目光不由在手里的色彩斑斓的琉璃酒盏上多逗留了一会儿,色泽明艳、碧蓝交叠,上雕精致的双鱼戏水浮纹,活灵活现。
方才宫娥呈上酒水时,未及细看。此时再看,酒盏不论颜色还是纹样,都让她觉得莫名熟悉。
不仅熟悉,更还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危患、诡异之感萦绕心头。
本已放低的琉璃酒盏被沈青黎重新执在手中,指尖触及酒盏的一瞬,心口猛地颤了一下。脑中有画面一闪而过,昨日梦中之景恍然再现。
本模糊不清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直到脑海中的画面和眼前杯盏上的双鱼戏水浮纹慢慢重合起来。
胸口又是一阵巨颤,手中的琉璃杯盏不禁滑落指尖,掉落在地。
“砰”的一声脆响传来,将沈青黎凌乱混沌的思绪拉回,同时亦引来了不少女宾的侧目。站立一旁的宫娥闻声上前,一面俯身将地上狼藉收拾起,一面询问贵人是否受惊。
端坐上首的皇后亦被响声吸引来了目光,见只是有人不小心打碎了酒盏,且有宫娥上前料理,便也没放在心上。只将目光缓缓收回,示意身旁宫人将方才未说完的话继续说完。
“禀娘娘,太子殿下方才派人来说一会儿便到,要给娘娘请安。”
皇后闻言温和一笑,确是许久未见太子。太子非她所出,虽自幼时便养在她膝下,但中间隔了血亲一层,终究没那么亲厚,相较母子情分,二人更像是合作关系,相辅相成,各司其职。尤其在太子入主东宫之后,更是如此。
及冠之礼刚过,已到娶妃的年纪,随着近来太子来景和宫请安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又怎能不知他心中作何打算。陛下欲为其挑选家世清廉、手无实权的世家之女为妃,太子偏欲反其道而行,当真愚蠢。
几番敲打不成,她便也停了敲打他的心思,有些道理他并非不懂,而是刻意回避,装做不懂。劝说不成,她便也懒得再费口舌,近来太子几次前来请安见礼,皆被她挡了回去。但今日这般场合,却不好再拂了他的面子。
皇后拨弄着手里的玉珠,面色沉静:“珩儿有心了。”
宴上的微小意外,随着宫娥的妥当处理,转瞬被便众人抛诸脑后。又是可自由走动的时间,众女宾皆三两成群地步出水榭,想一赏园中美景。
唯沈青黎还有几分怔然,依旧坐于原位。
“沈姐姐。”一清甜女声打断她思绪,沈青黎循声看去,来人一身粉衣娇艳,脸上挂着明艳热络的笑,正是欲寻的林家二姑娘,林意瑶。
“沈姐姐,哥哥托我前来给姐姐传话,说他在湖对岸的凉亭中等你。”两人还算相熟,故林意瑶在见礼之后也不绕弯子,只凑到沈青黎耳边开门见山地小声说道。话毕,还将目光投向湖对岸的八角凉亭,以示大致方向。
沈青黎循着目光看去,湖对岸确有几道男子身影,凭栏而立,但距离太远,又有水雾蒙蒙,叫人看不真切。
“沈姐姐快去吧,可别叫我哥久等啦。”林意瑶压低嗓音,面上仍挂着笑,只是笑意中除了女子间的打趣娇羞外,似还有几分其他说不清的神情从眼底一闪而过。
今日见面,本是她先提出的,沈青黎也没多想,只将心中的疑惑不安压下,对林意瑶轻声道了句“多谢”后,便欲起身前往。
林意瑶则站在原地,未跟上一同前往,她只有传话之责,难得的入宫机会,余下的时间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呢。
见沈青黎站起身来,方才负责收拾杯盏碎渣的宫娥殷勤迎上前来:“宛园设有供人休憩的暖阁,贵人若是觉得头晕醉酒,可前去暂歇一二。”
沈青黎含笑拒绝,她酒量不错,宫中浅淡的酒水对她来说自不在话下,即便饮上三五杯都不是问题。心中不免暗叹皇后娘娘心细如尘,事事周全。
宫娥退至一边,未有多言。沈青黎抚了抚裙摆,继续朝水榭外走去。可谁知天公不作美,她刚走至檐廊之下,天边便飘起微微细雨,使她不得不驻足停下。
这般天气,园中当备有雨具,沈青黎问了宫娥,之后便静待原地,等人将备好的纸伞取来。
沈青黎站在檐下,刚好趁等待间隙,一赏园中景致。绿草如茵,水雾濛濛,落雨时的宛园景色,果然比方才更美。
溶溶雨雾中,只见不远处的石子小径上,一道月白的男子身影,执伞而来。雨势迷蒙,看不清来人样貌,只依稀可见对方模糊的轮廓。
那股熟悉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同时,那股危险和惧怕之感亦萦绕心头,且比之前更甚。
沈青黎站在檐下,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未及对方走近,便有宫娥打伞迎上前去。沈青黎认得她,是方才站在皇后身旁服侍的宫人,只见对方屈膝行礼,口中恭敬道出几字:“太子殿下安好。”
下一刻,天边一道闷雷响起,倏然间风雨大作,云墨翻滚,一阵疾风吹来,将行走之人手里的纸伞吹得摇动。
同一时刻,沈青黎看清白衣面容,剑眉修目,目光清和。眼前面孔与昨夜梦中面孔逐渐重合,沈青黎心口重重跳了一下,本莹润平静的双眼满是惊惧,甚至站立不稳,往后退了一步。
太子殿下的长相,竟与昨日她梦中所见男子的样貌,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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