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的清晨来的比青莲峰晚一些,也分不清是什么光,照亮了魔君寝殿。晏无嵇缓缓醒来,恍惚间觉得身边空无一人,惊醒坐起。他摸着冰冷的被子愣了半晌,才听见隐约有琴声从外边传来,乐曲流淌时如光似水。
晏无嵇披了件外衣,推开房门方觉日光温暖清风和煦。那琴声的源头,此时正背对着他抚琴,月白的衣袖上落了些绯红花瓣。这些年总有这样的花瓣从天而降,晏无嵇却觉得都不及此刻好看。落英缤纷,不知深渊外面究竟是怎样一番风景。
晏无嵇从背后轻轻环住柳晏,深色和浅色的衣摆交叠在一起。柳晏琴音不稳,恰有一片花落在弦上,又被振起飘落。
“怕你太累,就没叫你起来。”柳晏捏了捏晏无嵇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指,依旧干枯。
“药已经煎好了,一会儿叫人送来。”
“早些时候舒城来找过你,应该……”
“师父,”晏无嵇没让柳晏继续说下去,只是亲昵地贴在他颈侧,那里还有一片紫红的吻痕,“什么时候能把心锁摘了?”
柳晏不语。
“我都要死了成天心口悬着它,到时候不轻快。”
“说什么呢,也不怕忌讳。”见晏无嵇笑得无所谓,柳晏却恼了。
日光静静流淌,紫红花朵将要随之流落柳晏的唇上,晏无嵇捷足先登,一个短促轻快的吻,柔软冰凉的触感。花落琴上,带起弦上一阵涟漪。
十年前也是这样岁月静好,抚琴舞剑。
“不说这个了,”晏无嵇起身,拉了柳晏的手,“去吃早饭吧。”
前厅敞亮,舒城已经在厅外等候,晏无嵇遇见了便叫他们一同吃早饭。尽管魔君难得的好心情,然而看见柳晏和晏无嵇拉着小手温存,舒城还是拒绝了他的好意。
“这里只有些粗茶淡饭,也不知道合不合师父的胃口。”晏无嵇愧赧道。
柳晏笑意浅浅,他平常本也不注重珍馐果腹,早饭清淡新鲜,许是因为晏无嵇在侧,他比平日里吃的还多了些。反而是晏无嵇,一顿饭只尝了味道就放下了碗筷开始欣赏柳晏。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对食物已经没有需求和**了,全靠柳晏的汤药和灵力养着。
饭毕,晏无嵇传了舒城进来。柳晏本想回避,却被晏无嵇拉着,眼波流转。
“师父不是外人,不妨陪我听听吧,好吗?”
“好。”柳晏不忍拒绝,便坐在晏无嵇身旁,轻柔地捏了捏那枯槁惨白的手,若有若无的灵力萦绕两人指间。
舒城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俩人拉拉小手、你侬我侬的模样,好似小别胜新婚,忍住挑眉的冲动:“我们的人来报,昨晚各仙家掌门齐聚天玑宫时遭到暗杀,无人生还。”
“什么?”柳晏大惊。
晏无嵇神情也不由得多了几分凝重,笑道:“我猜,他们肯定对外称是魔族干的。”
“是。”舒城点头,“如今天玑宫已经派人去往各门派报丧了。”
“得是一群什么样的高手,能让一众掌门一夜之间悉数暴毙。”晏无嵇冷笑,“我们这么厉害吗?我都不知道。”
且不说魔族在大战中元气大伤,如果他们真有如此实力,就不会只有一个朱湘趁结界虚弱时逃出去了。修真界不论过了多少年都是这样,任何坏事都能算到魔族的头上。
“不可能,没人能杀的了玉昭兰和戚山河。”柳晏镇定下来,说道。
“天玑宫目前还没有派人去青莲剑宗,想来二位应该是逃脱了。”舒城道。
晏无嵇揉了揉额头,眉头紧锁:“罢了,我们就假装已经被青莲剑仙清剿殆尽吧。”
“恐怕不行。”舒城神色凝重。
“天玑宫手上有定死我们的证据,几具刺客尸体的面上都有魔族的眉间印。”
深渊外,三个人披星戴月,一夜兼程终于赶到七斗阁门前,开门的门童略显惊讶。
“大师兄?你不是去……”守门的童子看清来人,顿时困意全无。
明秋晗不由分说打断小童子的话:“说来话长,我需要带青莲剑宗的二位前辈见掌门。”
再见唐哲,只见男人眼底乌青,神色倦怠。其实他也是昨夜才回到门中,青莲剑宗距七斗阁最快也要一天一夜马不停蹄,毕竟修真界不是所有人都如柳晏一般能御剑飞行来去自如的。
“这天玑宫竟然如此猖狂!”明秋晗简单说明事情原委,唐哲也有些义愤填膺,对戚山河和玉昭兰说道,“二位就暂且留在我这儿,也好避一避风头。”
“我猜,吴誉是想把青莲剑宗和柳晏拉下水,才做了这个局。如今对外就说是柳晏下深渊是与魔族勾结,联合青莲剑宗杀害了这些人,我们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戚山河一改散漫之态,娓娓道来,“这次的刺杀快,准,狠,看来是早有预谋了。”
“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得让柳晏知道此事,好有个防备。”玉昭兰道。
“现在去深渊找剑仙,岂不是坐实了罪名?”戚山河到道,“魔族的人也不是傻子,应该能知道上面的消息。”
房间里安静下来,几人一时之间都噤若寒蝉,任何人都明白此刻的局势,天一亮,各门派就会陆续得到天玑宫的消息。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缺一个足够找到有力证据的时间。
“我可以为二位前辈作证!”半晌沉默,明秋晗义无反顾地站起来,吓得唐哲在他身后一个劲儿地使眼色。
一旦柳晏勾结魔族的消息传开,接下来的形势就是天玑宫和大半个修真界要灭了青莲剑宗。七斗阁只是个不上不下的小门派,搞不好也会被扣上个背叛仙门的罪名,举家覆灭也不是危言耸听。
“我知道你的心意,但这不是小事,纵然你不怕,却也要为你身后的师友着想。”戚山河按住少年的肩膀,转而又对唐哲道谢,“掌门收留之义青莲剑宗没齿难忘。”
“二位不必客气,举手之劳。”唐哲站起身,面露难色,“只是……”
“掌门放心,天亮后我们自行离去,今晚的事不会再有旁人知晓。”戚山河心领神会。
“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我先帮你们把身上的毒解了。”玉昭兰说道。
找唐哲要了些草药,玉昭兰就开始配制解药:“这种毒虽然也不会把你们怎么样,但自行化解也要费一两日的功夫。”
正说着,一副药煎好了。戚山河接过服下,才想起了什么又问:“这药没问题吧?”
玉昭兰被称为“杏林妙手”,但她的“妙手”都是建立在青莲三尊的痛苦之上练就的:三人未成名之前也是经常受伤中毒,有些更是其他门派自制的奇毒,玉昭兰便是那时候练就了盲配解药的能力。但只有一个缺点,就是有点“无伤大雅”的副作用。
“不信我?那你别吃。”玉昭兰面对戚山河对自己的怀疑不屑一顾,盛出第二碗给明秋晗,“你吃不吃。”
“多谢前辈。”明秋晗乖乖服下。
“看,人家就比你听话多了。”玉昭兰拍拍手上的药渣,道。
戚山河眼见明秋晗喝了也无恙,才放下心来,腹部就一阵翻江倒海的痛,让他冷汗直流,不得不拍了拍明秋晗,问道:“你肚子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啊,我反而觉得经脉灵力流动顺畅了不少。”明秋晗一脸生龙活虎。
戚山河抱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小兰儿,你暗算我?”
“副作也是因人而异的,”玉昭兰无辜摊手,“你看人家小朋友就没事。”
“好,好……”戚山河扶墙,嘴角艰难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小朋友,你家茅厕在哪?”
戚山河折腾到何时没人知道,二人何时离开的也没人知道。明秋晗回房后几乎倒头就睡,一夜无梦到天明才醒来,再推开玉昭兰和戚山河房间时,二人已经不见踪影。
玉昭兰和戚山河“借”了就近客栈的马,快马加鞭赶到青莲剑宗时已经日落西山,马匹力竭。顾不得这许多,二人将青莲剑宗的所有弟子召齐广场之上。
“天玑宫之事想必大家已经听说了。但此事只是我们和天玑宫之间的恩怨,与青莲剑宗无关。”戚山河高声盖过了台下的窸窸窣窣,“感谢诸位多年来对青莲剑宗的信任,只是今日缘尽于此,大家领了盘缠离开吧。”
广场上哗然一片,但这骚乱很快就消失在一声声“愿追随青莲剑宗”的喊声中。
“各位!人多势众并不能拯救青莲剑宗,我不希望连累诸位,你们还有光明前程,还有机会一展宏图,不要为了一时热血送了性命。”戚山河的声音硬是盖过了台下一众少年。
人头攒动,但鸦雀无声。
戚山河的名号无人不知。一剑疾如风,过境百草折。再加上半步踏入仙台的柳晏,二人都是以一敌百的战力,虽是与众仙家一战但还真未必用得上这群意气少年。
软硬兼施,连哄带骗,戚山河终于是把这一群冲动少年按了下来。偌大的广场上,最后只剩下玉昭兰和戚山河,积攒多时的问题,此时也终于可以问出口了。
“静川还好吗?”戚山河心中忐忑,但还是问了。
飘落的几片柳叶无声地割开了风。玉昭兰身形不自然地一顿,似乎纠结许久,才敷衍回答:“还行。”
“……我能去看看他吗?”
“他现在不爱见人。”
玉昭兰语气淡淡,故意背过身去,转眼却瞥见柳树荫下的人影:木头舆车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出自她手,车上坐着个素衣青年,缠满纱布的手推起车轮来既熟练又吃力,至于眼睛,似乎是看不清东西,面对阳光微眯着。
“静川?你怎么出来了?”玉昭兰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不是叫你在院子里待着……”
春光尚暖,戚山河却如坠冰窟,双脚灌了铅般钉在原地。让他日思夜想却又愧疚难当的那张脸还是出现了,再见时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少年的脸庞平添沧桑和落寞,挺拔的身资日渐消瘦,额角鬓边多了几缕银丝。他仰头与玉昭兰轻声说了句什么,灰白的眼珠缓缓转动,似乎朝自己看了过来。戚山河下意识后退。
“山河?”林静川温声问道,“是你吗?”
戚山河似乎确认了,林静川看不清自己。他走到林静川面前,蹲下,任由林静川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脸。
“你好像也没怎么变啊。”林静川微笑着,“成熟了一点。”
直到感觉出指间一片潮湿,林静川脸上闪过一瞬错愕,随即擦掉戚山河脸上的泪,颇为悲悯地安慰起来:“别哭啊,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对不起,对不起……”戚山河抓着林静川的衣角,跪在地上痛哭,仿佛是酿了十年的愧怍今日终于决堤。
林静川无奈笑笑。起初他不是没有恨过,他不肯出门,不肯吃饭,把所有的怨气撒在玉昭兰身上,甚至想要一死了之。身上的伤口烂了又长,骨头断了再接,双腿不可能恢复如初,一身经脉全断、灵力尽失,最绝望的是双目失明,玉昭兰拼尽一身医术也只能恢复林静川三成视力,勉强能视一物而已。
“别救我了。”林静川喃喃自语道。
“你说什么呢。”玉昭兰只是柔声安慰着,轻轻帮林静川擦洗身体。
突然暴起的连静川将玉昭兰推倒,水盆滚落撒了一地,伤口处的纱布渗出血来他也浑然不觉:“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能手刃仇敌吗?还是能恢复如初?你再耗尽心血我也永远是个废人!”
“可你没死,不是吗?”
房门被徐徐推开,柳晏将玉昭兰从地上扶起坐下,向她输送灵力:“玉昭兰不放心把你交给别人,昼夜不歇地照顾你,戚山河觉得对不起你,也已经走了。我知道你经此一遭深受打击,可我们这么多人拼死换你这条命,就是相信你命不该绝,事实上,老天也没收你。”
灵力散去,柳晏走到林静川面前:“你既然活下来了,就给我好好活下去。”
也许是柳晏灵力为他疗伤的作用,又或许是那些话的作用,林静川的心性逐渐好转,只不过玉昭兰入魔已经无可避免。
稀松平常的一天,玉昭兰正在舆车,以便林静川身体好转可以出门。
“小兰儿。”
玉昭兰心头惊喜。自从林静川受伤以来,他就没再这么叫过自己了,今天是头一次。
“怎么了?”玉昭兰走到屋前台阶,她忙碌时林静川就坐在台阶上,看她匆匆忙忙的模糊人影。
“柳晏呢?”
“去山上闭关了。”
“他是不是收集过很多琴谱和心法。”
“你要吗?等他回来……”
“我们直接去吧。”
柳晏的房间其实什么都没有,东西最多的就是书房,一整面的书柜收的都是最没用的乐谱、字帖和心法,至于武学功法剑谱什么的早就被归置在青莲宗的藏书阁。
两人就堂而皇之的在柳晏书房挑了起来。只是挑着挑着,玉昭兰发现林静川挑的这些都有一定压制魔气、清心静气的功效,不由一哂。
“怎么不念了?这本叫什么?”林静川茫然,屋内光线不足,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由玉昭兰念。
“算了静川,这些书够了。”玉昭兰看着林静川手里抱着的十几本书,将手里的字帖放回了书架上,架起林静川往外走。
此后每晚,林静川都会让玉昭兰为自己读一些心法。至于琴谱,玉昭兰实在不通音律,而且若要乐曲奏效,对演奏者也有要求,所以一直是玉昭兰读谱,林静川吹箫。玉昭兰十年都没有堕魔,林静川功不可没。
青莲山峰半山腰处的凉亭还是昔年景象,玉昭兰、戚山河、林静川三人围坐煮茶,没人去说十年前的事,也没人去回忆十年间的事,反而都在幻想十年后的事。
“你说,十年后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呢?”林静川端起属于自己的药茶。
“反正这个小破亭子还会在这儿。”戚山河喝茶如饮酒,咽罢仙气道,“小兰儿,你泡茶的手艺还是这么烂。”
玉昭兰翻了个白眼:“你喝的出来什么啊?这么好的茶给你喝我都心疼,茉莉花喂老牛了……”
远处传来浩浩荡荡的人声,在座的三人都听出了。
“算了,再好的茶,今天也是最后一遭了。”戚山河放下杯子,起身绕着亭子周围转了一圈。
“你找什么呢?”玉昭兰问。
“我的另一半长风。”
玉昭兰差点忘了,戚山河现在只有长风断剑在手。
“你现在找到了也修不好了。”
戚山河在玉昭兰话中停下踱步,掏出断剑就在地上挖,不出一刻就挖出一截断刃。
“我知道修不好,”戚山河大大咧咧把断刃上的擦掉,揣在怀里,随即爽朗一笑,“带在身上留点念想。”
“真的不是为了当暗器丢吗?”林静川幽幽问道,难掩笑意。
戚山河一本正经:“也可以是。”
其实是遗言[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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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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