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三个字落地时，轻得像随地掉落的鸿毛，却重重砸在于敏心上。
她一直紧绷着的脊背猛地一颤，眼眶瞬间泛红，原本淡漠的神色寸寸龟裂，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她以为自己早被恨意磨得心如铁石，可当这迟来的道歉终于响起时，那些被强行压在心底的委屈、痛苦与绝望，还是冲破了防线。
可李泽正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所有的情绪瞬间冻结。
他伸手将她重新拥进怀里，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许，仿佛刚才的歉意只是铺垫：“敏敏，别难过，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于敏猛地用力，狠狠推开他。
她看着他眼底那自以为是的温柔，只觉得荒谬又讽刺。
他从来都不懂，她在意的从来不是有没有孩子，而是他从未尊重过她的意愿，从未真正看见她的痛苦。
施暴者总以为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所有伤害，再用一句以后会好的就能当作补偿。
可受害者心底的裂痕，又怎么会因为这样轻飘飘的话就愈合？
他根本不懂什么是感同身受，他只是想继续将她困在这名为爱的囚笼里。
于敏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连站着都要靠窗框支撑。
方才那番争执像一场耗尽心力的拉锯战，她将肺腑之言剖出来摆在他面前，可他眼里只有自己的执念，半分都没听进去。
与他谈自由、尊重、两情相悦，无异于对牛弹琴。
从始至终，他们之间的对话都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她在这边声嘶力竭，他在那边充耳不闻。
倦意如潮水般涌上来，她连再看他一眼的力气都没有，只转过身，一步一步挪回床榻。
锦被被她攥得发皱，她将自己裹进里面，背对着他，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
“皇上，我累了，想一个人静会儿，您请回吧。”
“敏敏……”李泽正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被她单薄的脊背堵了回去。
那道背影瘦削得仿佛一折就断，却透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拒绝，让他所有的辩解都失了底气。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肩膀微微起伏，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长寿宫。
李泽正走后，于敏摸黑起身。
于敏将最后一包细软塞进布囊，指尖在囊口的暗扣上顿了顿，确认没有遗漏。
再次扣动机关，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地道入口，潮湿的泥土气息混着烟火味钻进鼻腔，是她盼了数年的自由味道。
她转身看向床榻，那里躺着个与她身形相似的女子，发髻松散地垂在枕间，脸上覆着一层薄灰，早已没了气息。
这是她寻了数日才找到的替身，她身形与自己无异，足够骗过那些只敢远观的宫人们。
火折子在掌心燃着，橙红的火苗映着她眼底的冷意。
她将早已备好的灯油洒在帐幔与被褥上，油脂浸透织物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最后看了一眼这囚禁她自由的长寿宫，雕花木窗、锦绣床幔，曾让世人艳羡的宸贵妃居所，此刻不过是她脱身的祭品。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宸贵妃于敏。”她轻声开口，声音里没有半分留恋。
火折子被掷向床榻，瞬间腾起的火焰舔舐着帐幔，浓烟很快弥漫开来。
于敏眼底漫着熊熊火光，清冷的眼眸沉静而坚定。
“李泽正，愿往后岁月，我的前路坦荡，再无你的踪迹。”
她不再回头，弯腰钻进地道，指尖在洞壁上轻轻一推，地砖便重新合拢，将身后的火光与喧嚣彻底隔绝。
地道里一片漆黑，只有前方微弱的光指引着方向，她提着布囊快步前行，脚步声在通道里回响，每一步都离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越来越远，离真正的自己越来越近。
回到寝殿，李泽正躺在冰冷的龙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于敏最后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口，让他烦躁又心慌。
迷迷糊糊间，他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半夜时分，一阵急促的喧闹声猛地将他惊醒。
窗外火光冲天，映得半边天都红了，嘈杂的呼喊声、脚步声混着木质燃烧的噼啪声，源源不断地传进殿内。
“怎么回事？”李泽正猛地坐起身，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连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就冲出门外。
夜风裹挟着浓烟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远处的长寿宫方向火光最盛，滚滚黑烟直冲云霄，连宫墙上的琉璃瓦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他正想往前走，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是李德全。
老太监浑身沾满了烟灰，头发都被烧焦了几缕，脸上满是惶恐，连声音都在发抖。
“皇上！不好了！宸贵妃娘娘……宸贵妃娘娘她……”
李泽正的心猛地一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快说！”
“宸贵妃娘娘她……死了！”李德全的哭声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长寿宫走水，奴才们冲进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娘娘她……她被烧得……”
后面的话，李德全再也说不下去，只能伏在地上痛哭。
李泽正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他怔怔地看着远处的火光耳边的喧闹声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死了两个字在脑海里反复回荡。
怎么会？
几个时辰前，她明明还在和他争执，还在对他冷言冷语，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他疯了似的推开李德全，赤着脚朝着长寿宫的方向跑去。
地上的石子硌得他脚底生疼，可他却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
浓烟呛得他睁不开眼，灼热的空气烤得他皮肤发烫，可他却像没感觉一样，只一个劲地往前冲。
“敏敏！于敏！”他一边跑，一边嘶吼着她的名字，声音里满是绝望。
可回应他的，只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声，还有不断掉落的木柴发出的巨响。
冲到长寿宫门口时，几个侍卫连忙拦住他：“皇上！危险！里面还在烧，不能进去！”
“放开朕！”李泽正猛地推开拦在身前的侍卫，手臂青筋暴起，全然不顾火舌舔舐衣袍，疯了似的往长寿宫深处冲。
直到撞进满室灼热，他才在坍塌的床榻前停下。
那具蜷缩的尸首被烧得焦黑，衣料黏在炭化的皮肉上，只剩腰间半块熟悉的白玉佩，还嵌在未燃尽的布料里。
李泽正的目光瞬间碎裂，连呼吸都带着灼痛，他踉跄着扑过去，用袖袍死死摁住尸首上残存的火星，指尖被烫得冒出血泡也浑然不觉，只颤抖着将那具冰冷又僵硬的躯体，紧紧抱在怀里往外走。
殿外的宫人见他出来，刚要上前，却被他周身骇人的戾气逼得后退半步。
李泽正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再抬眼时，眼底已是淬了血的猩红，声音冷得像冰碴子，“尔等，全部跪下。”
宫人们“噗通”一片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连大气都不敢喘，只听见皇帝怀里尸身的焦糊味，混着他身上的烟火气，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为何没能将宸贵妃救出来？”李泽正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目光扫过之处，宫人们的身子抖得更厉害。
终于有个负责救火的小太监，抖着嗓子辩解，“皇上……火势来得太猛，殿梁塌得快，奴才们拼了命也进不去……”
“进不去？”李泽正笑了，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寒意。
“一句进不去，就能抵过她的命？分明是你们护主不力，是你们眼睁睁看着火吞了她！”
他垂手将怀中的尸首交给身后的李德全，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一字一句道：“护不了主的奴才，留着有何用？”
“来人。”李泽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狠厉，“把他们全都拖下去，杀了，替宸贵妃陪葬！”
“皇上饶命啊！”“奴才真的尽力了！求皇上开恩！”
求饶声瞬间此起彼伏，有宫人甚至磕破了额头，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流，可李泽正只是冷漠地看着，眼底没有半分动容。
在他心里，这些人的命，连给于敏抵偿半分都不够。
李泽正半跪着，小心翼翼将那具蜷缩的焦尸搂紧。
布料蹭过炭化的肌肤，簌簌落下黑灰，他却浑然不觉，只垂眸用指腹轻轻拂去尸身脸颊上的炭粒，动作温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敏敏，怎么变得这样黑漆漆的？”他声音低柔，带着一丝委屈的喟叹，指尖划过焦黑的轮廓，像是在描摹昔日容颜，“你最是爱美的，变成这样，定是会伤心难过的哭了吧？”
怀里的尸身早已没了温度，唯有刺鼻的焦糊味萦绕鼻尖，李泽正却仿佛闻不到一般，低头将脸贴在炭化的肩颈处。
他语气骤然坚定，“别怕，朕会让人去寻。寻和你一模一样的皮囊，一模一样的躯体，连眉眼间神色都分毫不差。”
他抬手拭去想象中敏敏的泪痕，眼底翻涌着偏执的光亮，“等找到了，再用还魂之术把你唤回来，到时候你还是原来那样，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比宫里所有的花都好看。”
李德全站在殿门阴影里，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浸透了官帽的系带。
他不敢上前，更不敢出声。
皇上怀里抱着的明明是一具早已辨认不出的焦尸，可皇上眼里看到的，却是活生生的宸贵妃，嘴里念叨的，是只有疯魔之人才会信的痴话。
这世上哪有一模一样的躯体？
哪有能逆天的还魂术？
不过是骗子用来骗命的鬼话罢了。
可看着皇上那副视死物为珍宝、为虚幻赌上江山的模样，李德全便知，这位帝王的心，早已随宸贵妃一同烧成了灰，只剩下名为执念的疯魔，在灰烬里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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