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芷是在一股混着淡淡的草木灰气味中醒来的。
她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茅草铺就的屋顶,低矮的房梁上悬着几个破旧的竹筐,环顾四周,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处境毫不为过。
姜芷顾不得浑身酸痛,她撑着胳膊坐起来,盖在身上的褥子洗得发白,一点异味都没有,上头虽然打了好几块补丁,针脚却缝得齐整。
她的视线慢慢落在那堵隔墙上,杂乱的记忆渐渐理清。
她穿越到桂花镇的云雾村已经整整六天了,前五天因为染了风寒昏昏沉沉的,只记得有个妇人总是红着眼睛喂她喝粥,说是粥,其实稀得跟水没什么两样,喂完后还要坐在榻边哭上一阵。
然后就是个高大的男人,一边低声安慰那妇人,一边又怨自己没本事,连给闺女抓药的钱都凑不齐。
原主和她同名同姓,大冷天掉河里淹死了,被捞上来后,里芯就换成了二十一世纪的脆皮大学生姜芷,以上是一个简短的回忆。
“芷儿醒了?”外头传来一阵温柔的声音,姜芷一怔,那妇人端着碗进来,腰间系着的蓝布围裳上沾着灶灰,见她醒过来,那妇人又惊又喜。
这是原主的阿娘沈氏,因为原主是独女,自小就颇为受宠,哪怕姜家穷得叮当响,沈氏也想着能把好的留给唯一的闺女。
沈氏将冒着热气的碗递到姜芷跟前,面带愧疚道:“阿娘早上熬的粥,一直温着在,熬的比前几日都稠。”
姜芷低头看向碗里,确实比前几日稀稀拉拉的清粥稠了许多,米香飘进鼻尖,勾得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还有这炊饼,还热着呢。”沈氏从袖子里掏出个炊饼来,语气中透着几分局促,“你上月不是说想吃么?阿娘早上找你奶要了点白面,你病着,该吃些好的。”
她所说的炊饼,并不是现代蘸着酱料的烧饼,而是圆滚滚的白面馒头。在这个时代,馒头叫炊饼,至于裹着馅料的包子则被称为馒头,正好颠倒了来。
炊饼只是拳头大小,但她知道,在精穷的姜家,这已经算奢侈品了。
这几日昏昏沉沉间,也听沈氏和姜父唉声叹气,姜家生计艰难,平日里吃的多是粟米粥、野菜粥和粟米饼,白面是只有过年才敢想的。
姜芷刚嚼了两口,就听见隔墙传来一阵刻薄的声音:“二嫂,你在干啥呢?灶房的柴还没劈完。”
沈氏听见动静,忙站起身:“三弟妹,我这就来。”
说完,她又回头望着女儿道:“你慢些吃,不着急,碗娘回头来收。”
说完她便匆匆往外走,脚步都有些慌乱。
姜芷握着炊饼的手紧了紧,关于姜家的记忆愈发清晰。
姜家是云雾村的大户,不是说家里多富裕,而是人口多。
姜老爷子和吴老太一辈子生育了三子二女,姜老爷子去的早,两个闺女已经出嫁,三个儿子各自娶了媳妇又生儿育女,因为没分家,所以这院子里统共住着三房人。
吴老太住在正房,东厢房现今住着大房一家人,略宽敞些的西厢房则被一分为二,大半间被三房占了去,小半间则是她们现在住的。
大家人口,自然摩擦不少。吴老太又是出了名的抠搜,尤其她攥着家中所有的钱粮,分东西时从来只偏着大房和三房,唯独对二房苛刻。
姜父是家里老二,勤恳老实,地里的活是一把好手,但最不受吴老太待见。
他不像大哥会说漂亮话讨上头欢心,也不像三弟会耍小聪明占便宜。久而久之,二房就成了家里的受气包,连带着沈氏在家里也受了不少窝囊气。
姜芷正想着,就听见外间传来吴老太尖酸的声音:“老二家的,你劈个柴都这么磨唧,这些柴要是劈不完,晚饭就别吃了!”
沈氏低声道:“娘,芷儿刚醒,我想多照看她一会儿,我这就快些劈。”
“照看啥?一个丫头片子,醒了就醒了。”吴老太打断了沈氏,“家里这么多人要吃饭,就你和你闺女金贵?我看你就是懒!”
姜芷握着炊饼的手紧了紧,心里沉甸甸的。
外间吴老太的骂声还没停,又听见一阵熟悉的声音。
原主脑海中的记忆告诉她,这是大伯娘葛氏和三婶娘许氏的声音。
许氏便是方才唤沈氏去劈柴的,她素来刻薄,又最是爱占小便宜,在姜家是最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要我说,二嫂就是太惯着丫头了,庄稼人哪有这么娇气。我家四丫按说比二嫂家的芷丫头还小,这大冷天还端着盆子到河边洗衣服,这不是啥事都要做?丫头不能太娇惯,不然以后怎么嫁的出去啊。”许氏大咧咧道。
葛氏比许氏要精明,大房都是些嘴甜心苦的,只见她叹了口气道:“二弟妹性子太软和了些,把芷丫头都惯坏了。咱这一大家子人,谁不是一大早就起来忙活。”
沈氏听着这些话,愈发不敢停下,只把脸埋得更低。
吴老太听得更得意,叉腰道:“听见没?今天这柴要是劈不完,你和你那丫头都别想吃晚饭了。”
许氏尖酸刻薄,葛氏假惺惺的伪善面目,姜芷想硬碰硬肯定不行,吴老太偏心大房和三房,姜父又是个只会忍的老实人,真闹起来,吃亏的还是二房。
她脑子里飞快盘算,原主的记忆里,三房是全家最蛮横的。
姜老三被吴老太宠得游手好闲,许氏更是得理不饶人,平时占着西厢房大半间不说,还总把自家的活推给沈氏干。
上次沈氏生病,葛氏和许氏不仅不帮忙,还说她装病偷懒,最后还是姜父好说歹说,才让吴老太松口给了三文钱抓药。
“要让三房先提分家……”姜芷嚼着炊饼,眼神亮了亮。
只要让他们觉得跟二房住在一起吃亏,许氏肯定第一个跳出来闹分家。
姜父是头一个回来的,刚回来他就溜进屋里。
他冻得鼻头发红,一看见姜芷,又惊又喜道:“丫头,你可算醒了,这几天把你娘急死。今天身子咋样,有没有多喝些粥?”
他四下看看,这才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摸出个皱巴的小油纸包,里头是两块糖糕,外皮裹着白糖,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掌柜的见我搬了一天货,额外给的,说是镇上禾酥记的。”他声音压得低低的,“你病刚好,嘴里没味,一会快吃了,别让你奶和旁人看见。”
姜芷看着姜父冻得发红的脸,心里又酸又暖。
她伸手接过油纸包,轻声道:“爹,您也吃,我一个人吃不完。”
姜父连忙摆手,脸上带着点憨笑:“爹不馋这个,你病刚好,得补补。快收起来,别让你奶瞧见,不然又要念叨。”
他说着,还不忘往门外瞥了眼,见没人过来,才松了口气道:“等下叫吃饭了,你慢些走,别着凉。”
姜芷点点头,看着姜父匆匆离去的背影,便将油纸包仔细折好,塞进枕头底下。
没过多久,院外就传来沈氏的声音:“芷儿,出来吃饭了。”
姜芷应了声,起身理了理衣襟,又摸了摸枕头下的油纸包,确认放稳妥了,才推门出去。
姜家堂屋坐满了人,桌上依旧是那锅稀粥,一碟腌萝卜,还有一筐粟米饼,连点荤腥都不沾。
离冬至越来越近,村里别家灶房飘出来的肉香,更衬得姜家的饭食寒酸。
姜父见姜芷进来,赶紧往旁边挪了挪,给她留出个位来,又往她碗里多舀了两勺粥,塞了个粟米饼:“快吃,不够爹这还有。”
吴老太撇了撇嘴,没好气道:“老二,你还惯着这丫头片子,真不像样。”
姜父抿了抿嘴,没反驳,只是默默往姜芷碗里又夹了块腌萝卜。
七岁的姜元宝看着桌上的饭菜,嘴一瘪道:“我不要吃这个,我要吃肉,要吃炊饼!”
姜元宝是许氏的小儿子,姜家三房就这么一个孙辈,吴老太素来溺爱的很。
她把姜元宝搂进怀里,心疼得不行,哄着道:“奶的乖孙,不哭不哭,等过几天冬至,奶就让你爹去镇上割猪肉,咱包饺子吃,让你吃个够。”
许氏坐在一边,脸上满是得意,瞥了眼沈氏和葛氏,语气带着炫耀:“还是娘疼元宝,到底元宝是家里唯一的孙子,年纪又最小,正长身体,是该吃些好的补补。”
沈氏听到这话,脸色平淡地继续喝粥。
葛氏听见许氏的话,脸色却变得难看。
大房只有姜茹和姜芸两个闺女,没有儿子,许氏这话就是暗讽她生不出带把的。
姜芸被葛氏惯坏了,忍不住嘟囔道:“元宝成天啥也不干,家里的活都是我们干的,凭啥他想吃啥就能吃啥。”
“你还敢顶嘴?”许氏立刻沉下脸,“我跟你娘说话,你个丫头片子就别瞎插话了。丫头片子再能干,将来也是别家的人,哪能跟元宝比?元宝是咱家唯一的根苗,将来要继承家业的。”
吴老太也帮着许氏说话,瞪着姜芸:“芸丫头,你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你三婶娘说得对,元宝是姜家的根,你们做姐姐的,就该让着他。你再敢多嘴,今晚就别吃饭了。”
姜芸被骂得眼泪直流,姜老大朝葛氏发脾气道:“你咋教的闺女?还敢跟娘顶嘴,真是没规矩。”
葛氏心里委屈,咬了咬牙道:“是我没管好芸儿,娘和三弟妹别跟小孩子家置气。”
姜芷坐在角落,望着这场闹剧,只觉得这古代大家子的日子,比她前世看的宅斗剧还要荒诞。
明明穷得连顿饱饭都吃不上,还要把精力放在重男轻女的偏见里。
许氏,因为生了家里唯一的男丁,就仿佛成了姜家的功臣,说话句句带刺,明着暗着嘲讽葛氏和沈氏生不出儿子。
姜芷望着许氏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又落在角落里默默扒粥的姜四丫身上。
姜四丫是姜家四个女孩里最小的,她比姜芷还小两岁,却做家里最多的活。
姜老三和许氏自始至终没给她夹过一口菜,姜老三到镇上晃悠了一日,回来只顾着自己喝粥吃饼,至于许氏,那眼珠子都要掉到姜元宝身上了,无人在意姜四丫。
吴老太还在哄姜元宝,嘴里不停念叨:“等冬至咱就吃好的,让那些丫头片子看着,奶只给你吃,她们啥都吃不着。”
姜老大和姜老三都不吭声,姜父坐在一旁,眉头皱得紧紧的。
他大概也觉得这话不对,但在这个家里,他习惯了忍让,习惯了把委屈咽进肚子里。
姜芷看在眼里,心里更不是滋味,她心里明白忍让换不来尊重,只会让对方更加得寸进尺罢了。
姜芷深吸一口气,突然开口道:“奶,四丫妹妹比元宝就大了几岁,每天要洗衣服,比元宝辛苦多了,按理说更该吃些好的补补。”
“还有我们几个姐妹,平时天不亮就起来喂猪做饭,家里的活一样没少干。凭啥就比不上元宝呢?”
这话一出,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姜芷身上。
姜父和沈氏都满脸惊讶,他们从没见过姜芷这么跟长辈说话。
吴老太愣了愣,恼羞成怒道:“你个丫头片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姜芷也不怕她,淡声道:“奶,我说的都是实话。家里的活大家都在干,不管是男是女,只要出力了,就该吃一样的。”
吴老太拍着桌子吼道:“真是反了天了,老二家的,你看看你的好闺女,都敢跟长辈顶嘴了。”
姜老大也不高兴地望向姜父,“二弟,你这丫头是太没大没小了,哪能这么跟娘说话?”
姜老三在一边顾着啃饼,只是不时点头附和。
沈氏拉了拉姜芷的手,示意她别再说了。
姜芷知道,现在还不是硬碰硬的时候,她看了眼姜父,又看了眼桌上寒酸的饭菜,故意大声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家里穷,想让全家人都吃好很难。要是能分开过就好了,各家挣各家的钱,各家吃各家的饭,也不用为了一口吃的争来争去,那该多好啊。”
许氏听到“分开过”三个字,心里微微一动。
家里的银钱都攥在吴老太手上,本来家里就入不敷出了,还要养大房二房这么多丫头片子,害得她家元宝都捞不着什么油水。
要是能分开过,娘跟着他们,到时候大房二房每个月依旧给娘孝敬,但家里人口就少了一大半,到时候肯定比现在强的多,岂不美哉?
“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分家?再敢胡说,我就撕烂你的嘴。”吴老太气得脸色铁青。
晚饭后,许氏连碗都不洗,一把扯住姜老三,将人拽进了西厢房。
刚关上门,她就忍不住拍了下姜老三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你听见芷丫头那话没?”
姜老三被她弄得一头雾水,嘟囔道:“不就是丫头片子顶嘴么,有啥稀奇的。”
“你傻啊。”许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她提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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