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更深。
萧既心中燥意难平,辗转反侧,索性翻身坐起。
鬼使神差地推开客房的窗,他足尖一点,悄无声息地掠上屋顶,借着树影避开巡逻的护院,来到书房上方。
一开始只是想离柳未近一点,后来却心想,来都来了,看一眼,就一眼。
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揭开一片青瓦。萧既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疯了,才会做出这等宵小之行。
他一边鄙夷自己,一边下意识望去。
书房内烛火未熄,柳未刚巧放下手中的卷宗,转进屏风后,背对着屋顶的方向,正抬手解开官袍。
宽松的官服自他肩头滑落,露出其下十分合身的白中单,勾勒出一个略显单薄的影子,他的手指再度搭上腰带。
非礼勿视。
萧既心头一跳,刚移开目光,转念想起柳未呛他的话。什么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偏他当时还真被吓住了,于是赌气又看了回去。
大家都是男子,有什么可避讳的?
视线一阵飘忽,他替自己找了个借口。
兀自做贼心虚,身边哒哒哒,传来几声轻响。
萧既冷不防唬了一跳。猛地扭头,正对上一双黄绿色的眼睛。
原来是只小犬。他心里啐了一口,哭笑不得,暗骂自己没出息。
哪来的野狗,竟能蹿上这般高的房顶?
一人一狗对视了片刻,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半晌,通体漆黑的小狗像是确定了这人没有威胁,不再管他。枕着屋脊挨挨蹭蹭,抬起后腿挠了挠脖颈,姿态惬意的很。
待他再回头时,柳未已吹熄了烛火,和衣躺在窄榻上,被子齐整的盖过肩头,只露出一截中衣的领子。
萧既不由怔愣,夜风拂过,吹凉了他发烫的耳根。
仲夏夜暑热正盛,旁人都恨不得打赤膊,他竟裹得这般严实?
连睡梦中都如此防备,莫不是白日自己那番狂悖的举动,当真吓坏了他?
是啊,他素来性子冷清谨慎,对什么都淡淡的,只怕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
可是自己这回来苏州府,是……
罢了,柳未定然觉得他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那点因窥见而生的微妙悸动丢得干干净净,他颓然地将瓦片归位,向后倒在微凉的屋瓦上,望着天上的星子。
方才的小黑凑过来嗅他,萧既有些感动于它的情谊,伸手想揉一把它毛茸茸的头。
狗老弟将身一扭,伶伶俐俐地融进夜色里跑走了。
好啊,连狗都嫌。
柳未并不晓得房顶上的热闹。
今晚折腾一番,早已到了宵禁时分。
她为官清正,虽不至于穷得叮当响,却也没那些个闲钱另修宅院。这知府官邸狭小,仅容一间客室。
派人带萧既去客房安顿,又把自己平日里起居的正房让给永嘉郡君,她选择在书房里对付一宿。
白日的喧嚣与夜间的惊乱都沉淀下来,案头烛火噼啪一声,在一片寂静里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探身吹熄了灯,感官在黑暗中变得格外敏锐。
胸前与后背上,姬原派来的的杀手造成的伤口已随时间流逝逐渐愈合,留下几条长疤,从皮肉深处爬出令人心烦的痒意。
她本能的去抓,指甲隔着衣服摸到疤痕的凸起,却又停了下来。
不能挠。抓破了,只会留下更难看,更难以消退的痕迹。就像有些事,越是试图去触碰,去深究,就越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闭着眼,睫羽轻颤。萧既的疯话总是不合时宜地撞入脑海,比伤口的痒意更让人心烦意乱。
那是姬原的义子,是坏了她好事,又受她利用的棋子。那些胡话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戏弄,一个字也不能信。
她猛地翻身,将那张脸驱赶出去。
……
转眼翌日清晨,柳未强撑着起身,更衣升堂。
严重的睡眠不足,让她眼下挂着两道青黑。
“大人,”李通判面露关切,“昨夜下官隐隐听闻贵宅上似有动静,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通判官邸与知府官邸彼此挨得甚近,黑夜人动静太大,自是瞒不过去。
“多谢李兄挂心,无甚大事。”
柳未头也未抬,执笔在公文上批下一个准字,加盖了官印,声音带出几分无奈:
“不过是几个小毛贼,趁着本官大喜之日,自以为有机可乘,妄想摸些油水,已被值守的下人拿住了。”
她语气轻松,仿佛只是打发了几只嗡嗡叫的苍蝇。
李通判闻言笑道:
“原是如此。大人新禧之期,竟有此等不开眼的。下官回头定吩咐下去,加派坊间巡夜的人手,好好纠一纠这治安风气。”
“有劳通判。”
柳未点头,算是将此事揭过,转而与堂下众官议起其他公务。
日头渐高,堂事暂歇。
几位僚属围拢过来,纷纷劝道:
“大人新婚燕尔,又受惊吓,合该好生歇息半日。”
“正是此理,公务虽要紧,也不急在这一时。大人且回后宅安歇,若有决断不得的,我等再去讨大人示下。”
“既如此,便有劳诸位多费心了。”
柳未推脱不过,更兼十分要紧的都已处置完毕,从善如流。
回到宅邸,她并未马上回新房,反而径直去了昨夜临时关押黑衣人的柴房。
柴房外看守的人看见她,连忙上前回禀。
“主君,这些人嘴硬得很,什么都不肯说。夫人想要见见是什么人闹事,也曾过来看了一眼。”
柳未若有所思:“她可说了些什么?”
“并未多说,只看了看便走了。许是这里腥气重,夫人瞧着脸色不大好。”
符池安果然如她所料,沉不住气了,接下来再给他添把火,且看他能烧到几时。
柳未点点头,推门而入。被缚的黑衣人萎顿在地,见她进来,神色具是戒备。
“本官的耐心有限。”她摆出堂上的威压,“尔等夜闯府衙,袭击朝廷命官,乃是重罪!若肯招出主使,尚可活命。”
回应她的依旧是死一般的沉默。
柳未并不气恼。
她回来时吩咐小厮大张旗鼓地去刑房借了几样刑具,此时正好用上。
刚命人将刑具抬来放下,只听门口传来几声虚弱的低咳。
符池安穿着一件素白衣裙,由一名侍女搀扶着,缓缓步入。
他系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氤氲着水汽,状不经意地扫过柴房内的情形,带着些嗔意,落在柳未身上。
“主君下了衙回来,怎不先来见妾。”
这么快就演上了?
不枉她早起时特地吩咐将符小姐的嫁妆箱笼都送过去归置,这身打扮全须全尾的,没有什么破绽。就连面纱都有,也太谨慎了些。
柳未微哂,紧随其后,也装出亲热。
“夫人病体未愈,且回房中休息,待本官撬开这几个无耻匪类的嘴,再去看你。”
“且慢!主君可否容妾身先说几句?”
见柳未依旧要动刑,符池安终是按捺不住,朝柳未一福,出言阻止。
柳未的目光落在他因动作而飘起的面纱下,不自觉的蹙起眉。命人继续在这里守着,抬脚和他去了不远处的厢房。
“夫人有何话说。”
两人屏退了左右,符池安软软地靠在门边,低声开口:
“大人,事已至此,池安不敢再隐瞒。
这全是我的糊涂算计,我原想着,待姐姐与大人礼成后,便让护卫们伪装成山匪,将姐姐劫走,造成失踪的假象。”
“如此,既全了父亲的脸面,又能让姐姐金蝉脱壳,去追寻她想要的自由。而我亦可借此机会,让父亲与晋王党决裂。晋王目中无人,我之前遭了他的毒手,故意让他们落下痕迹,被大人察觉,想着或许能让符家与大人联手抗衡……此为一石三鸟之策。岂料……”
他语气陡然激动,以袖掩口,又咳了几声,凄然道:
“岂料姐姐她竟不愿就此隐姓埋名,她想要的不只是这样!她迷晕了我,将我扮作新娘……我醒来后急着找机会通知他们取消计划,奈何这身子不争气。”
“他们久久等不到指示,照旧闯入府上,几乎酿成大错,扰了大人安宁。”
“大人救了池安两次,本是池安的恩人。池安却行此不义之举,合该万死!”
说罢,他竟要屈膝,被柳未一把捞住。
他现下这番话说得可比昨天情真意切,自洽的多了,柳未耳中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飞速打着盘算。
待他说完,她终于有空隙发言:
“方才我就想问,你的脸怎么了?”
符池安左侧脸颊高高肿起,颧骨处也有一大块青紫印记。
“没,没什么。是池安自己不小心……”他声音细若蚊蚋,明摆着欲盖弥彰。
柳未刚从他口中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此时对这种小把戏的容忍度提高了不少,没有拆穿他,只语气加重了些:
“说。”
“是,是萧将军他……”
“萧大人?”柳未奇道。她虽曾让萧既答应试探符池安,可怎么都不该是这个走向才对。
“好端端的,他为何打你?”
“我也不知道。”符池安作势吸了吸鼻子,
“我醒来后,心中不安,便想出来寻大人说明情况,恰好在廊下遇见了萧将军。”
“萧将军他面色阴沉得可怕,拦住我便是一通质问,还说我蛊惑了大人,鸠占鹊巢。我不过分辨了几句,说此事亦非我愿,可他根本不听……”
符池安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看向她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懂的。
柳未很想说我不懂,心里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符池安没让她想太久,接着说了下去:
“他说他与大人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不是我横插一脚,大人怎会对他避之不及。若我识相,就该自己滚出府去,否则便要我好看!”
他说得声情并茂,还模仿了一番萧既的狠状,随后又立刻变回受惊小鹿的模样:
“千错万错,都是我不好。若非我在此,也不会惹得萧将军如此误会。破坏了您二位的情谊,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够了!”
萧既这个疯子,难道还嫌昨日闹得不够?
柳未听得额角青筋直跳,无名火蹭地窜起。
符池安的话茶香四溢,水分极大,可被打是事实,又是在院子里这种人多口杂的地方!
她只消找个下人细问就能知道实情,符池安实在不必冒险骗她,吃力不讨好。
“休得胡言!本官与萧大人清清白白,更无龙阳之好!若再让我听见此话,休怪本官不客气!”
她冷声道:
“至于替嫁一事,本官暂不深究。令姐下落,我会派人助你暗中查访,一旦找到,即刻将你二人换回。”
令姐既不愿困于后宅,本官可许她自由,也会尽力说服符尚书,允我们和离。如此,你可还满意?”
她的处理方式干脆利落,直奔主题。
符池安对此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微微垂头,神色不明。
半晌他低笑一声:
“大人当然没有龙阳之好,”
符池安轻轻开口,却将话头绕回。
面纱下的唇角勾起,语气笃定。
“大人您,分明是个女子,”
“又怎么会是断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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