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
南院廊下，叶惜闲笑盈盈上前，仰着脸朝悟空道：“一人独饮无趣，若不弃，我与你同饮一杯？”
悟空自屋顶上投落一瞥，杯中酒泛起涟漪，却不应声。
叶惜闲不以为忤，左右看了看，自近旁搬来张梯子，手脚并用爬上屋顶。
“大圣在看什么？”
屋顶一片星光、两盏美酒，视野很是开阔。
叶惜闲摇摇晃晃“爬”到他边上，好不容易扶着正脊落座，拍了拍手上尘土，又顺着他的目光举目望去。
旷野苍苍，冷月茫茫。田间灯火荧荧，恰如晚空辰星如坠。
自他两人所在，正能瞧见散落苏庄田间的一户户农家、一盏盏明明灭灭的灯火。
一张张或开或掩的窗子里，有亲朋灯下夜话，把酒言欢；有夫妻举案齐眉，你侬我侬；有长者眉眼带笑，膝下儿孙绕；有娘子秉烛夜读，郎君青袖添香……
目之所及，是望不尽、数不清的人间烟火，亦是仙人神佛弃之如敝履的轮回苦果。
悟空，在看这些？
心弦似为拂经的晚风轻拨弄了下，叶惜闲眼眸微微一颤，转头望向悟空。
“大圣你？”
秋月清晖明亮，叶惜闲得以窥见他眼底呼之欲出的迷惘，扶着屋脊的五指微微用力，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轻道：“有心事？”
悟空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转头望着叶惜闲，眸间似有晦涩一闪而过。
心事？
与天同寿齐天圣，人间风月于他如过眼云烟，他能有什么心事？
可……
望着月华下她的面容，悟空张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谈不上什么心事，只是有些不解。
不解昨日的他为何会为眼前人对待他与阿青的别无不同而心生烦闷，不解眼下的他为何会为对方的主动靠近而心生窃喜。
不解自己的心绪为何会为区区凡人牵动，更不解不时前的自己为何会一个冲动，去了九重天……那两颗仙丹，是为苏伯，还是为她，骗得了师父，骗不过自己。
为一凡人女子置师父不顾，转而欠了李老君一个人情，放到半月前，无论谁人如此断言，他都不会相信自己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事。
心底隐隐约约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萍水相逢而已，不日便会离去，不要深究根由、不必追问结果。万不可一错再错。
错？
为何是错？
哪里出了错？
若万般烦恼的源头当真是她，她只平平无奇一凡人，眼前这般凡人心心念念的红尘烟火里，会否有他多日冥思苦想而不得的答案？
“大圣？”
眼见悟空凝望着他，神情越发错杂，叶惜闲倾身朝前，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怎么了？”
自她的角度，正能看清他头顶紧箍，沾了秋夜月华，金光灼灼正如桎梏他经年的累累枷锁。
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不等人应答，叶惜闲下意识伸出手，脱口而出：“疼吗？”
“嗯？”
悟空的视线顺着她的手势移向脑袋上方。“什么？”
指尖传来冰凉触感，叶惜闲蓦然抽回手，眸光微微一颤，沉声道：“那金箍……他时常如那日那般，不由分说催动紧箍咒？”
“那日”指得自然是莲华寺那日。
悟空神情一怔。
原以为自己已习惯对方的小题大做，可她问出口的话……
五行山下的五百余年，饥餐铁丸、渴饮铜汁；取经路上的七八年，夜宿晓行、风餐露宿……好似所有人都默认了他的铁骨石心、无所不能，无人曾过问他的饥寒冷暖，无人关切他会否受伤，至于头顶这紧箍……
如来奉送、唐僧诳骗，不催动咒诀已是仁慈，如何还会在意他疼不疼？
天上地下，把他疼痛与否放心上者，唯她而已。
心上涌过陌生又柔软的酸涩，他蓦然别开脸，掩饰什么般，一口饮尽杯中酒，转又举目眺望远方。
叶惜闲眸光微微一颤，以为触了他什么逆鳞，讪讪收回手。
明月昭昭，天地广袤。
她心目中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来去如风，生性自由，本不该因紧箍咒而被困囿于一方。
思及此，叶惜闲心上生出一阵愤怒。
“大圣？”
灼灼的眸间映着远山风月，她仿佛自言自语般冷冷开口：“如若没有紧箍，陪唐僧西天取经，大圣可是心甘情愿？”
悟空猛然抬起头，没来得及惊诧于她的“无所不知”、“大逆不道”，背后突然传来哐啷一声。
两人一怔，齐齐抬起头看。
原是一只庄中野猫，踩落一片屋瓦，又翘着尾巴大摇大摆而去。
“喵！”
叶惜闲两人眼神交汇，不约而同噗嗤笑出声。
“大圣？”
两人双双举盏。
不等开口多说些什么，拂过山川而来的风里倏而多出一道若有似无、引人遐想的喘息声。
“……嗯……哼……轻点……”
叶惜闲下意识抬眼望去。
秋收日，田野间，野外苟……明白了什么，她两靥刹然通红，僵硬着身形，攥了攥酒盏，眼神飘忽。
“那什么……”
她手脚不知如何安放，飞快瞟了眼悟空，又望了望后园声音传来的方向，顶着满脸通红，手忙脚乱起身，而后一边往梯子方向挪步，一边语速飞快道：“天时不早，大圣早些休息！明天见！”
不看他脸色，叶惜闲慌不择路狂奔而去。
“……”
林里月华翻涌，倩影翩跹，惊飞多少夜鸟惊雀。
悟空视线追逐着月光里她慌里慌张离去的背影，全无因由的，噗嗤一声弯了眉眼。
*
“喔喔喔！”
次日天明，叶惜闲自梦中悠悠醒转。一夜好眠，连蓦然出现在窗前的金衣都变得顺眼不少。
【金衣，早！】
她欠身打了个懒腰，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沁凉的空气。【又是个好天！】
金衣自桃树至柳枝，来回飞了两圈，啾啾开口道——
【日常任务：洗手做羹汤。】
【任务说明：浮世功名食与眠，莼羹鲈脍是乡思。请玩家亲手为唐长老做一道菜，并让其用下！】
【洗手做羹汤？莼鲈？】
叶惜闲动作一顿，因着它的话，转头望向庄外南阳河方向。
【又要下水？莼鲈虽为时鲜……】
望着远方粼粼波色，她下意识蹙起眉头。
一而再、再而三，她如今对与水有关的任务莫名发憷。
正巧一阵风吹过，庄中早起农人的笑闹声若有似无，她循声望向菜园方向，两眼紧跟着一亮。
【洗手做羹汤。】
任务本身并未要求一定要做莼菜鲈鱼相关。哪怕【任务说明】，前半句似是而非，后半句——【为唐长老做一道菜】，也没有强求那“菜”一定是莼或鲈。
再者，天时尚早，哪怕不得不下水，她现下也还有试错的时间与机会。
打定主意，她兴冲冲出了门，问庄中人要来了剪子、篮子，提步往菜园方向走去。
*
“嘿呦！”
朝露未晞，园中已有人在耕作。
耕作便也罢了……认出那人魁梧肥大的身影，叶惜闲神情一怔。“猪长老？！”
八戒何时变得如此勤快，背着悟空与沙僧，独自来了菜园？
叶惜闲下意识望向厨房方向，又转向对方，一脸不解道：“庄中人还没来得及备下早饭？”
“叶大人？”
认出她面容，八戒咧嘴而笑，抬手抹了把汗，指着脚边堆垒成山的萝卜，摇头道：“大人误会！这些不是为我，是为了带回馆驿！”
“带回馆驿？”叶惜闲眼里的莫名更甚，“猪长老喜欢吃萝卜？还是馆驿中人招待不周……”
“没有的事！叶大人莫要误会！”八戒连连摆手，喘着粗气解释道，“这些是为卯二！”
“卯二？”叶惜闲一怔，“你是说，玉兔？”
“我与一故人因旁人挑拨离间生了嫌隙……”
昔日玉兔所言浮出脑海，叶惜闲瞬间福至心灵：“玉兔说的故人，是你？”
她蓦然上前一步：“你与月宫玉兔是旧相识？”
“旧相识？”
自她眼神里读出些什么，八戒满目赧然挠挠头，神色无奈道：“虽不知大人误会了什么，我与玉兔，并非如大人所想，只是……”
他蓦然抬眼望着圆月方向，朝晖作祟，幽深的眼里若有伤怀一闪即逝。
“这么说却也没错。月宫昔年旧相识，纵百年不往……如何不算是故人？”
*
“……快来快来！何杨还是方青，买定离手！”
“我赌方青！他旁的不行，割麦却快！”
“我赌何杨！他……”
半个时辰后，日上三竿时，叶惜闲端着亲手做的羹汤——一盆清炒萝卜丝——抵达田头时，田间农人忙碌，娘子们三三两两聚在田头，或对弈品茗，或瓜子闲嗑，更有甚者开起了赌局，于田间男子指指点点，笑语欢声，好不热闹。
“唐长老？”
叶惜闲与苏庄中人一一颔首示意，而后大步至正中的唐僧面前，一面奉上热气腾腾的萝卜丝，一面笑盈盈开口道：“下官厨艺不精，才炒的萝卜丝，还望圣僧不弃！”
“大人亲手做的？！”八戒眼睛一亮，腆着脸便要下箸。
“欸！”
“呆子！”
叶惜闲赶忙阻止，话没出口，悟空一记拍在他跃跃欲试的手背上，笑骂道：“叶大人给师父做的菜，你凑什么热闹？”
而后不顾八戒嘟哝抱怨，双手端起萝卜丝，搁至唐僧面前。
“师父快尝尝！”
“悟空，这……”
唐僧飞快觑了眼满脸期待的叶惜闲，又转向悟空，神色正讪讪，如席麦浪间，阿青清亮的声音远远传来——
“仙仙！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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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月下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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