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秋后的风已经带着寒气。
严墨的话语还是轻轻的，但不知道因为他觉得内容无法启齿，或是因为天实在太冷了，祝洵觉察出他的牙关控制不住的摩擦打颤。
祝洵按自己的理解捋清楚事情经过，其实不太明白严墨为什么把无耻的标签贴在自己身上，以至于像交锋会第一部分阮明翻旧账意有所指时，缄默不语不愿解释。
“可是你为什么觉得这个很无耻呢？”
严墨一脸惊讶地看向祝洵。
祝洵继续问道：“杀了花园，你后悔么？”
严墨下意识点点头，又猛地摇头。
祝洵应声道：“他该死，你杀了他，你也不后悔，这并不无耻。唯一值得商榷的是，你应该一早就把这事说出来，你不仅遭受了伤害，还要给自己背负上莫名的压力，实在不该，但却和无耻无关，严墨，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
“你当时孤立无援，实属无奈之举，现在局势已变，你完全可以放下心防，把这事开诚布公，而不是至少只对着我，应该告诉江小将军，若是循归来看，你行事有错，那便接受惩罚，大不了像我一般受十杖罢了，你怕么？”
严墨难得用很大的声音回道：“不怕！”
严墨有点被吓到，做了个鬼脸：“你也觉得自己背负这些比被打可怕多了吧，但我偷偷告诉你，行仗还是有点疼的，我现在做大动作还会拉扯到一点，你有点心理准备。”
严墨的表情终于轻松了一些，他忽然觉得无限开明，自己多日的别扭实在庸人自扰，说出来不过被打几杖，最坏的结果不过如此，明明不怕，为什么会选择更为痛苦的忍耐呢。要说之前安南军的环境也许让他却步难前，可现在定北军已然把胡二军法处置，他自然也应该随之改变。
祝洵转回正题：“至于沙盘对决时，是否利用你对大黑的熟悉，来欺骗，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迷惑大黑，则更是和无耻无关。”
“交锋会第一轮时，你告诉过我谢小米的左手短刀，后来我听你说这个信息是从江小将军那里获知的，我十分戒备，有种自己作弊取胜的负罪感，后来听你说是一年前就知道的，才松了一口气。”
“但我后来想，一年前，一个月前，哪怕一个时辰前，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个信息就在那里，并没有改变。人与人的对决，本就不仅包括最直接的力与力的对抗，也包括心算、谋略、信息甚至人性。”
“这之间的对抗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甚至也无法同样度量，就是因为单一化的评判才让四营四队一枝独秀，而你的心算如此之强，也一直发挥着作用，却无人在意。”
祝洵在劝解严墨时，也在劝解自己，以前她也曾觉得有什么问题是剑解决不了的，光明正大，快意恩仇，但后来她也放下了这份执念，想实现更广义的侠义，只靠剑是不够的。
所以她向余成提出合盟，也同意严墨在发动游击时采用一些心理战术，如果未来战场上，能了解到敌军的心理弱点，她也一定毫无防备地去借用。
送走严墨后，祝洵察觉到顾小枫远远站在营帐外，一直未走，眼神逡巡，欲言又止的样子。
祝洵以为他对沙盘的战略还有没讲完的话，便主动走过去：“小枫，游击那部分我觉得可能让严墨来做比较合适，他与大黑熟悉，方便周旋。”
顾小枫应声道：“这个安排妥当。”
祝洵继续道：“你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么？”
顾小枫一脸茫然看向祝洵：“你没有其他话对我说了么？”
祝洵没多想：“没有，今天都累了，你快回去休息吧，也不知道徐立还会不会让你再做别的。”
顾小枫一脸受挫：“徐大人这几天在忙的事情好似比较机密，不便让我插手。”
祝洵本想说那挺好的，却看见顾小枫故态萌生，低着头叹着气，一手搓着耳边的碎发。
她觉得好玩儿，明明今天校场内那么坚决果断的人，刚才对着沙盘解说战路还信念满满，这会儿怎么又变成这样，要说刚认识顾小枫时，她对这种状况，会有点无措，现在熟悉了，倒有点吃趣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干嘛要用对阮明那招式来对我！”
顾小枫忽然站直身体，说道：“明明不一样……不是，我没有用什么招式对你。”
祝洵看着夜色朦胧间顾小枫那婉转的眉眼，已经比初见时多了些实在的疲惫，连肤色也被晒的有些偏红，却是比初遇时还要让人垂怜。
忽然她反应过来一个不同点，耳珠，顾小枫现在不戴耳珠了，而自己今天在校场上明明承诺过要送他一副新的。
祝洵自觉猜透了顾小枫的心思，从袖口的夹层中取出那对做工略微粗糙但颜色却十分纯粹的红色耳珠：“喏，答应给你的，刚才一时忘记了。”
顾小枫接过耳珠，仔细端详了会，倒是非常餍足地要收了起来。
祝洵问道：“你为何不戴一下试试，你不是说经常不戴，耳洞会消弭么？”
顾小枫左顾右盼一番，小声说道：“这人太多了，我不太好意思。”
祝洵不解：“要说平时我们行军戴这个确实不方便，但是不好意思又何从说起？”
顾小枫迟疑了一下，说道：“我都被怀疑过是女子，再戴这个，算了……”
祝洵本想说这种说法实在荒诞，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别人，妄自己也是常常因为外形和举止被人错认为男子，却在顾小枫这里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我其实有想过，当时若是你不扒衣服，又该怎么向刘海证明自己不是女子，虽然你觉得扒衣服倒是痛快果断，但是刘海为什么不需要扒衣服证明他的性别。”
“纵然人与人之间的性别差异来自身体。但事实上，你在街上走，没见别人裸奔也清楚识别了对方的性别。像是男子一般比女子的高大，女子一般比男子眉目柔和这种简易的特征，但事实上女子中，也有不少比男子高，男子中也不乏秀美之姿的。”
“所以这些归纳，终归是没有严格的定论的，还需要结合感知，阅历和自我判断，但这都是基于人单薄的见闻产生的，自然也会有所偏颇，难道就不会错么？”
“所以，我认错你的性别，不是因为你的长相，也不是因为你戴耳珠，而是因为我的认知有误。就如同我们几个被其他兵士指为娘娘腔吉祥物，以为这样称呼就能矮化我们，但是还是被我们打败。”
顾小枫其实一直知道自己在上京，被称为美人是有意有所指的贬义，虽然美人这种称呼明明是夸赞，但还是被他人赋予了玩物和把控的意味。
顾小枫偶尔会逃避这个称呼，也会莫名觉得这个称呼好像自带了一些罪责，但今天在校场，孟钰说完那番话后，他又难得的找回了最开始被叫为美人的欣喜之情。
想到这里，就顺着说道：“就像老孟说的，我们就算是女子也不妨碍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他们把我们赋予了一种，他们以为必然打败的性别，也是因为他们对女子的认知有误。”
祝洵又察觉到与顾小枫之间的那点灵犀：“你也这么想？”
顾小枫把耳珠捧在手心里收好，说道：“我当然这么想，没人比我更懂美人的意义。”
祝洵很想趁机坦白，但又觉得时候不到，只好模糊道：“我觉得还是我更懂一些。”
顾小枫倒也不争辩：“好，阿洵更懂。”
翌日，仍旧在校场集结，亲卫兵们抬来了一台沙盘，与昨日呈现的沙盘图相同，只是更为逼真，丛林与峡谷都非常立体地呈现出来，不同点位上也明确标注了距离以及一般兵士可以移动的速度。
在亲卫兵整理沙盘的过程中，徐立与江羡在看台上互相攀谈着，远观这两个爱笑的人，仍旧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江羡首先向徐立问好：“徐大人今日倒是没有来迟，可见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了。”
徐立这几日本就抓耳挠腮，一方面有些难言的私事，另一方面上京也有些加密的军报，但这两个他都没办法和江羡说明道白，所以江羡有不满也是意料之内。
“事情哪有处理完的一天，尽力而为，尽力而为吧，哈哈哈。”
江羡继续说道：“昨日徐大人错过了甲队获胜的对决，刚好趁这个当口，我和徐大人讲讲可好。”
说罢，就自顾自复盘起来，最后特别说道：“我刚开始不明白徐大人为何特别关照这祝洵，当下倒是明白了几分，特别是与她交流过几次后，更是觉得她有趣，也许今日，或者明日还能再明白一些。”
徐立一脸茫然，说道：“哦？我关照祝洵么？我怎么不知，我明显更关照那顾小枫，祝洵是顾小枫的幼弟，俩人总是贴在一起，所以让江小将军误会了。”
江羡并不在意徐立的否认：“我看这祝洵倒有将帅之才，剑好，也有谋略，心气还高，我惜才之心和徐大人是相同的。”
徐立听出来江羡在拿祝洵当这拨动军心的媒介，倒也没往心里去，反而换了个话题：“不知江小将军可有婚配？或是心上之人？”
江羡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回答道：“未曾，徐大人为何忽然提及此事？”
徐立拿出了一副长辈的姿态，虽然他也就比江羡大不足十岁，说道：“我猜也是，江小将军看人多用的是脑而非心。所以从未做过一个假设，也许我关照祝洵和顾小枫，只是因为他们长得像我的心上人呢？”
今天又有读者和我讨论剧情啦，太荣幸啦[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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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交锋会-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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