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度的春闱放榜日,青云书院门前人头攒动,喧嚣鼎沸。
红底鎏金的皇榜之下,人间悲喜,在此刻泾渭分明。
谢了昂静立于书院门廊的阴影里,目光忐忑投向那喧闹的中心。
十六!十六!!十六!!!
谢了昂在心中紧张默念。
“中了!中了!谢院长!大喜!大喜啊!”
账房先生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挥舞着手中誊抄的名录,激动得语无伦次,
“十五个!咱们书院,中了十五个!皇天不负苦心人,院长,这是咱们…咱们创院以来的头等佳绩啊!”
周遭瞬间一静,随即道贺声、惊叹声、羡慕声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谢了昂淹没。
“恭喜谢院长!”
“真是教习有方!”
“青云书院此番声名鹊起了!”
谢了昂缓缓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颜。
十五人。
那数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头。
她快步冲过去夺走名录,她倒要看看这次是谁!
……
林微尘?
什么?!!
林微尘!!!!!
她僵硬地转动视线,目光越过那些洋溢着喜悦与谄媚的脸庞,越过鼎沸的人声,最终,落向了人群最外围,老槐树下那个孑然而立的青衫少年身上。
林微尘。
他亦静静地望着她,面上无悲无喜,沉静得仿佛周遭的一切欢腾都与他无关。见她望来,他唇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极淡的微笑。隔得太远,看不真切。
身旁的恭贺声变得尖锐而刺耳,眼前的景象开始摇晃、模糊。
谢了昂只觉得心口一空,仿佛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先前强撑着的力气顷刻间消散殆尽,四肢百骸涌上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
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就在此时,那青衫少年却分开人群,缓步走了过来。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垂首,声音温和清润,带着恰到好处的低落:
“夫子,抱歉啊,学生太笨了…又辜负您的期望了。”
谢了昂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微尘……
谢了昂真想拽着他的衣襟狠狠甩两巴子,怒骂:
“林微尘,你到底有没有心?!!”
然而——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景象,都在这一刻被猛地拽离。剧烈的失重感猛地向她袭来,将她拖入无尽的虚无。
……
头痛欲裂。
谢了昂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又、又回来了?
熟悉的带着淡淡墨香和旧书卷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
她正伏在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案上,案头堆满了待批阅的课业,一方青瓷樽器压着几张才写了一半的院规。
青山书院院规:
第一条:师生间和谐有爱。夫子慈爱学生,学生尊师重道。
第二条:有困难告老师。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切记向师长求助,莫少年意气用事。
第三条:开心第一,学业第二。学习不是唯一出路,诸生当以自身感知为要。
第四条……
…………
谢了昂真是气笑了,按例将这份天真至极的院规撕了个一干二净。
和谐有爱?学习不重要?
呵呵,天大的笑话!
当初谢了昂年少轻狂,想着开开心心教学,和和美美生活。
结果、结果卡住了,不断的三年三年又三年的循环,谢了昂她真是受够了!
她抬起头,目光死死盯向墙壁上悬挂的一卷黄历——
【承平三年,四月初五】
果然……
又回来了。
距离春闱,还有整整三年。
“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了昂低低地笑了一声,肩膀微微抖动,越笑越大声,最后几乎喘不过气来,眼角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泪。
她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
别人穿越,她也穿越。
别人事业腾飞、收获爱情,她还在无限穿越。
……
这就是对玩文游爱存读档的严谨小女孩的惩罚么?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谢了昂只想当个闲散院长,三年之后,以几乎全院落榜的好成绩回来了。
经过多次摸索,谢了昂确定,只有书院全员中举她才能结束循环。
并且,歪门邪道不管用。
第一次重生的时候,谢了昂满怀期待等到三年春闱之期,花费数日将考题以及满分答案背了下来,高高兴兴赴死,重生后天真的让学生们将考题都背了下来,结果、结果考题、考题变了!!
谢了昂惨然死去。
……
第七次重生,谢了昂实在是对这帮纨绔智障没了招。将他们遣散了个一干二净,只留林微尘一人。林微臣倒是争气,可其他人照样没有上榜,算不得数,谢了昂又死。
……
第三十几次重生,谢了昂买通天命官,同时散布谣言,说时运不济,春闱影响国运,需要取消或者延期,闹得人心惶惶。好消息,春闱延期,坏消息,谢了昂仍在春闱放榜之日香消玉殒。
从此谢了昂认命,兢兢业业的当她的院长,努力教好这帮榆木脑袋。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三次不行就十次,百次,千次!!
硬生生将谢了昂一个现代文盲变成了八股文奇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受气包变成了一个随时随地撒泼打滚的灭绝师太。
这一路辛酸苦辣麻,只有谢了昂心里清楚。
好不容易到了将那帮考柴废渣给练成了考试神兵,结果他爹的林微尘敢耍老娘?!!
气煞人也,气煞人也!!
窗外,传来少年们清朗又略显散漫的晨读声。初夏的阳光透过支摘窗,暖融融地洒进来。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吱呀”一声,推开了窗户。
楼下庭院中,新入学的少年们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朝气蓬勃。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刃,瞬间锁定了人群中那个看似安静、人畜无害的青衫身影。
林微尘。
他正靠在一株海棠树下,手里捧着一卷书,姿态闲适,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润。
谢了昂却越看越恨,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一直以来,林微尘都是她的王牌学生,从来没有落榜过,哪怕是第一次她无心学院时,他也能稳中状元。
可这次居然……
“林微尘,你跟我来一趟。”谢了昂走上去。
“是,院长。”
林微尘应了下来,亦步亦趋的跟在谢了昂身后。
谢了昂隐藏在衣袖下的手忍不住握紧了。
二人来到谢了昂居室,一站一坐,气氛有些寂静。谢了昂静静看了他片刻,眼底晦涩不明。
这个人,曾是她无数次循环中唯一的定数,是黑暗里微弱的光。也正是这个人,亲手掐灭了她最近在咫尺的希望。
千百次的轮回,早已磨光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这一次,绝不能重蹈覆辙。
“院长,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含章啊,你是我们青云书院入院时的第一,你对三年后的春闱可有什么看法?”含章是林微尘的字。
“学生愚钝,只想平淡度日,并无大志。”林微尘涩然一笑。
“您再说一、说什么玩笑话呢?!”谢了昂都要被他气笑了,强忍怒气:
“你自入院便是第一,怎能有如此消极想法?你一定不能辜负夫子们的殷切期望,知道了吗?”
林微尘并未反驳:“好的,学生知道了。”
至于真知道还是假知道,就只有林微尘自己清楚了,反正谢了昂不信。
但她也不急于一时。
“那你先退下吧。”明日我自当为你送上一份大礼。
林微尘有些不明所以,院长将他喊来,就说了这么几句?
但他没有多问,恭敬告退。
出去后,注意到两人动静的一名学生问:“含章兄,院长喊你何事啊?”
林微尘浅笑着摇摇头。
林微尘走后,谢了昂脸上所有情绪褪尽,只剩下一片深沉的平静。
她渴望安宁,但每次重生归来,都不安生。总有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急着要撞上她的枪口。比如现在——
“院长!院长!!不好了!”
一个穿着锦缎、腰佩玉珏的少年风风火火地冲进院子,人未到声先至,脸上挂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正是书院里出了名的二世祖、气氛组组长——赵楠斈赵楠斈。
“赵夫子!赵夫子他又说心口疼,躺下不起,罢课了!学生们都在堂上干等着呢!”
这赵夫子是她青云书院的第一大毒瘤,当然,她的书院特色就是各种毒瘤。
赵夫子曾在翰林院入职,青云学院开办后,被当朝皇帝点将进来,仗着自己的资历,平时倚老卖老、自视甚高。业务能力差就算了,人还不勤快,隔三差五装病逃课。
但他背后毕竟是天子,打狗也得看主人从前每次刚穿回来面对他,谢了昂不是手足无措地跑去好言相劝,就是耐着性子与他周旋博弈。
但现在?
她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
来了。
正好。
枪打出头鸟,准备承受老娘的满腔邪火吧。
她转身,走到书房墙边,取下一根油光发亮、韧性极佳的紫檀木戒尺,在手中掂了掂,不重,但落在皮肉上,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随即,她对着那报信的赵楠斈和蔼可亲地微微一笑:
“带路。”
赵楠斈被她这和蔼的笑容看得一个激灵,莫名觉得后颈发凉,但看热闹的心思占了上风,忙不迭地在前面引路:“好嘞!院长您这边请!”
赵夫子的居室就在书院东侧,离得不远。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几声故作虚弱的哼哼。
谢了昂抬脚,“砰”地一声直接踹开了房门。
屋内果然富丽堂皇,紫檀木的家具,博古架上摆着不少珍玩,比她那院长居室不知豪横了多少倍。
赵夫子正歪在铺着软缎的躺椅上,额上还敷着一块白毛巾,闭着眼,哼哼唧唧:“哎呦…哎呦…心口疼…老夫这病来得凶猛,今日的课实在是……”
谢了昂打断他:“那我来替你治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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