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闷得像罩了一层湿热的纱,呼吸里带着粉笔灰和纸张的气味。
盼秋低头,看见桌上摊开着一份陌生又熟悉的试卷,字迹密密麻麻,像在催促她快些落笔。教室尽头的电风扇吱呀作响,却吹不散那种从脊背升起的燥热与紧张。
她转头,窗边的光晕里,熟悉的同桌正安静地坐着,低着头,眉眼沉在阴影里。
只是这一眼,她就知道——又梦见他了。可即便明白这是梦,紧迫感依旧像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
就在她几乎听不见自己呼吸的那一刻,一个完全不属于这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平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专注于讲好那个故事——关于你的问题,你的路径,以及它为什么重要。”
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像在她心里清晰回荡。她下意识去寻找说话的人,眼前的景象却开始模糊,考场、同桌、试卷……像被轻轻抽走的底片,一层层褪色消失。
盼秋猛地睁开眼,耳边那句低沉而平稳的声音像余波一样还在回荡——“专注于讲好故事。”
外面的雨下得细密而急,像是从梦里一路倾泻到现实。
她愣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是 Ethan 的声音——半个月前的那个晚上,十点半,她推开办公室的门时听到的。
她躺在床上,回想起那天的细节:昏黄的灯光、他微微发红的眼睛、桌上一叠厚厚的纸稿。那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在消化和执行 Ethan 给的建议——放下对完美的执念,从更高的视角去看问题,把研究变成一个能让人听懂、愿意听下去的故事。
没想到,这句话已经被她的心智悄悄吸收,在压力最大的夜晚,以一种梦境的方式回到她身边。
她低头看了眼时间——不到五个小时,就是博士资格考试。
她很清楚,这场考试并不是终点,而是漫长旅程的第一个门槛。按照系里的规定,资格考试的由四到五位教授组成评审委员会:
除了她的导师 Ethan 担任主席外,还必须有一位领域外的成员,确保考察的不是技术细节,而是研究的整体思路与跨领域表达能力;剩下的几位,则是 Ethan 与系里协商决定的资深教授。
通过它,她才算正式站在博士生的跑道上——前方还有几年时间去打磨课题、构建结构化的研究方案,并在第三年后完成正式的开题;再往后,是毕业前的最终答辩,通常在入学四到六年间完成,时间长短取决于课题的难度与个人的进度。
想到这些,她深吸一口气,翻身下床。
雨声还在,像是在为这一天拉开缓慢而郑重的序幕。
她早早洗漱好,穿上计划已久的那套衣服:一件白色棉质衬衫,简洁的 V 领勾勒出颈线,搭配灰色工装裙和一双黑色芭蕾皮鞋——那是她在迎新会上看到系主任 Chase 也穿过的款式,舒适、低调、专业。耳边是细细的珍珠耳钉,头发扎成低马尾,整个人看起来干练又温柔。她照了照镜子,轻轻呼了口气,像是在为自己打气。
出门前,盼秋特意提前半个多小时,就是为了绕到小狐狸买咖啡。那是师姐许倩提醒的——给委员会准备饮品是一种小小的礼节,也能稍稍缓和气氛。
她拎着一个六杯位的纸质杯托,杯子上那只笑眯眯的简笔画小狐狸似乎也被晨光照得更精神。她还顺手带了小盒咖啡伴侣,放进随身包里。
会议室离咖啡店不远,她提前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先摆好投影设备,把六杯咖啡依次放在桌子中间。白色纸杯、棕色杯套与狐狸的图案,让原本安静、略带紧张感的空间多了一丝轻快。
门口传来脚步声。Ethan 比预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推门进来时手里也拿着一杯同款小狐狸。
他看见桌上的那一排咖啡,语气很轻地说:“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说着,唇角带着一丝几乎看不出的笑意。
盼秋忽然想起两周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并肩走到小狐狸门口互道晚安后告别。她也笑了笑,低声回应:“英雄所见略同。”
不久,委员会的几位教授陆续到齐,会议室里的空气渐渐变得凝定下来。
十点整,盼秋深吸一口气,开始讲故事——
“几周前的一个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在想着今天要讲的内容。
脑中有三个声音轮流出现。
第一个是我自己的声音:‘我只需要把这份稿子改得更好一点。’
第二个是我妈妈的声音:‘你为什么总是把事情拖到最后一刻?’
然后,是我导师的声音:‘记得看大局——讲清楚故事,而不是只展示数据。’
这三个声音都是真实的,都来自我生活中的人,如今却住进了我的脑海。”
她微微停顿,扫视全场,然后继续:
“当我们思考时,我们常常在用语言思考。
有时是自己的声音,有时是别人的——可能是父母、老师,或亲密的朋友。
心理学家称之为‘内语’——我们与自己对话的过程。
它帮助我们计划、解决问题、调节情绪,甚至塑造我们认为的‘自我’。
换句话说,它不仅仅是背景噪音,而是心智在与自己说话。”
她边说边轻轻摇头,用手微微指了指自己的头,然后继续,语气变得更专注:
“但我们对它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目前关于‘内语’的研究,大多来自西方、以英语为主的参与者。
我们几乎不了解,它在多语或跨文化个体中是如何运作的。”
她微微一笑,回到开头的那个夜晚:
“那天夜里走回家时,我妈妈的声音是中文的——急促、略带焦虑,就像她担心或责备我时的语气。
我导师的声音是英文的——平稳、克制,提醒我看清全局。
而我自己的声音?我甚至不确定,也许在不同情绪下,会在两种语言间来回切换。”
她放慢语速,压低声线:
“这正是我研究想探讨的。
我们还不知道,当情绪变化时,内语的语言选择是否也会随之变化。
我们也不知道,一句批评的话,在一种语言里是否比另一种更刺耳;
一句鼓励的话,是否因为语言的不同而带来不同的安慰。
这些,就是我想回答的问题。”
会议室里很安静,仿佛大家一时还在那条微凉的夜路上。Ethan 坐在她的左前方,目光在她的投影与她之间来回——眼神里带着微笑和一丝不动声色的赞许。另一位组委会成员微微前倾,似乎在心里做了个记号。来自领域外的委员用手指轻敲笔记本边缘,像是在消化刚才的例子。还有一位系内教授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盼秋感到那种微妙的紧张感正稳稳落在自己掌控之中,她的呼吸渐渐放缓——故事已经把他们带进来了。
接下来,她不疾不徐,将这段时间做的文献综述的具体发现娓娓道来。
她结束最后一张幻灯片,声音在会议室里轻轻落下。
片刻的静默后,Ethan 微笑着点头:“谢谢你的报告。我们进入提问环节。”
前面几个问题围绕研究方法、数据分析和理论框架,她一一作答,语速沉稳,手心微微出汗,却始终保持着与提问者的眼神交流。
那位领域外的教授是一位语言学背景的学者,翻着手中的记录,忽然抬头问道:
“在你自己的经历里,当你压力很大时,哪一种语言会主导你的内语?”
盼秋微愣了一下,像是在脑海里筛选画面。不同的情景闪过——厨房里,锅里的水沸腾溢出,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母亲的声音用中文响起,带着责备与叹息。而此刻,在这间铺着浅灰色地毯的会议室,她听到的却是另一种声音——那晚十点半,办公室里的 Ethan,手指轻敲桌面,说着“看大局”、“讲好故事”。
她微微一笑,语调轻快地答道:
“当我遇到麻烦时,我脑中的英文声音听起来像我的导师,而中文声音——像我的妈妈。”
会议室里传来一阵笑声,带着几分会心与轻松。坐在对面的 Ethan 挑了挑眉,嘴角微微上扬。
盼秋又补充了一句,语气真诚而笃定:
“这两种声音,我都信任。一个让我在学术上脚踏实地,另一个让我在情感上安稳下来。”
答辩结束,委员会成员陆续站起身,带着礼貌的微笑和简短的祝贺离开会议室。Ethan 收拾好自己的笔记,抬头看向她,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好故事。”
他说得很轻,却足够让她听见。
盼秋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把这句话收进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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