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通过白虞设法联系到的一位负责低级侍卫调动的官员,一纸简单的调令发出了。
理由冠冕堂皇:“近日宫中屡有纷争,紫光殿外围护卫需加强。侍卫黎岳,执勤严谨,恪守宫规,特擢升为紫光殿外围巡防小队队长之一,即日上任。”
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职位变动,甚至算不上真正的升迁,依旧属于底层侍卫的范畴。在庞大的魔宫侍卫体系里,如同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激起。
然而,对于蜷缩于紫光殿内的商九雅而言,这颗“石子”落下的回响,却意义非凡。它意味着她终于不再是完全赤手空拳,至少在理论上,她拥有了一小片或许可以稍作经营的“领地”,以及一把沉默却可能锋利的“剑”。
但仅有“剑”还不够。她更需要“眼睛”和“耳朵”,需要看清这迷宫的路径,听清暗处的私语。白虞是她意外获得的第一双“眼睛”,而现在,她需要将这单一的视线,编织成一张哪怕简陋却有效的网。
机会在一个深夜悄然降临。
魔界的“夜晚”并无日月更替,只是天际翻涌的魔云色泽会变得更加深沉幽暗,空气中弥漫的魔气也会带上更重的寒意。宫中的巡逻班次在此时交接,正是守备相对松懈的时刻。
商九雅借口连日“静养”后精神稍好,需焚香宁神,屏退了内殿所有侍立的宫女,只留白虞一人在旁伺候。沉重的殿门合上,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声响,只余墙壁幽蓝魔火跳动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香炉里一缕清冷檀香袅袅升起。
殿内光线昏暗,将商九雅苍白的面容映照得半明半暗。她坐在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心脏因即将进行的冒险而微微加速。
“他……到了吗?”她压低声音,几乎如同气音。
白虞紧张地点点头,快步走到内殿一扇通往偏僻小回廊的侧门旁,侧耳倾听片刻,随后极其轻微地拉开一条门缝。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正是黎岳。他依旧穿着侍卫铠甲,但卸去了肩甲等容易发出声响的部件,行动间悄无声息。
他进入殿内后,并未靠近,而是恪守本分地停留在门边阴影里,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这是商九雅、白虞、黎岳三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会面”。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充满了紧张与一种孤注一掷的默契。
“开始吧。”商九雅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
白虞率先开口,她的声音多了一份被委以重任的郑重,她从怀中小心翼翼取出几张粗糙的兽皮纸——这是她费尽心思才从负责清理废弃文书的地方偷偷找到的。
“尊上,”她跪坐在商九雅脚边的软垫上,将兽皮纸铺开,上面用颜色暗淡的矿物碎块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和线条,“奴婢这几日,又从各处听来些闲言碎语……”
她开始低声汇报,内容琐碎而庞杂:
厨房负责采买的魔仆抱怨,三长老贡梁府上近日宴饮频繁,消耗的珍稀魔食远超往常,且要求苛刻,库房管事为此焦头烂额……
两个负责浆洗的低等婢女在偷偷议论,说九殿下关山月身边最得宠的侍女含珠,前日悄悄去了一趟八长老蒋正的律法殿,呆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神色有些匆忙……
一个老迈的花匠醉酒后嘟囔,说夜里似乎看到大长老尤赤的心腹,悄悄从四殿下敖厉偏院的后角门离开……
还有关于边境摩擦的流言,说六殿下的部下又与某部族发生了冲突,似乎是为了争夺一处新发现的小型魔晶矿脉……
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几乎无法证实的低语,关于前任魔尊暴毙那晚,守卫魔尊寝宫的侍卫曾听到过短暂的、被迅速压下去的异响……
白虞说得很慢,尽力回忆每一个细节,包括说话人的语气、场合。信息真伪混杂,大多只是底层仆役的猜测和闲谈,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混乱而无序。
商九雅凝神静听,眉头微蹙。这些信息看似无用,却或许隐藏着关键的脉络。
接着,黎岳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稳,言简意赅,“侍卫营房议论,敖厉殿下麾下的侍卫近来补给明显优于其他各队,新配发的制式魔刃附魔等级更高。”
“关山月殿下宫外的巡逻队换防时间近日有异常调整,频率增加,且经过几条非主要通道。”
“蒋正长老律法殿的守卫,前日增加了两名陌生面孔,气息沉凝,不似普通侍卫。”
“属下负责的区域,西南角楼一处废弃哨塔,昨夜子时曾有短暂能量波动,似有人短暂停留又迅速离去,痕迹被刻意抹去。”
黎岳提供的信息更偏向于具体的动向和异常,虽然同样缺乏直接证据,但更具指向性。
信息汇总完毕,小小的内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兽皮纸上那些杂乱的符号和线条,代表着涌动的暗流和未知的危险。
商九雅的目光落在那些兽皮纸上。现代职场培养出的信息整合与分析能力,在此刻下意识地开始运转。她拿起一块稍尖的矿物碎块,手指因虚弱而微微颤抖,却坚定地在空白的兽皮纸上划动起来。
“白虞,黎岳,你们看。”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力,“我们不能只看单条信息。要把它们……联系起来看。”
她开始在兽皮纸上画图。不是魔界常见的符文或阵法,而是一种白虞和黎岳完全陌生的方式——关系图。
她在中央画了一个小圈,标上“尤赤”。又在周围画出几个圈,分别标上“敖厉”、“关山月”、“贡梁”、“蒋正”、“七穆”、“十一娘”等。然后用线条将他们连接起来。
“白虞说,尤赤的心腹深夜从敖厉处离开。黎岳注意到敖厉部下补给异常精良。”她在尤赤和敖厉之间画上一条线,标注“深夜密会?资源倾斜?”。
“白虞听到,关山月的侍女去了蒋正那里。黎岳发现蒋正处增加了陌生守卫。”她在关山月和蒋正之间连线,标注“接触?律法相关?”。
“贡梁宴饮频繁,消耗巨大。”她在贡梁旁边标注“资源需求旺盛?与关山月合作?”因为白虞曾提过贡梁支持关山月。
“七穆边境生事,争夺矿脉。”在七穆处标注“好战,资源扩张”。
“西南角楼异常能量波动……”她单独画出一个圈,标注“未知?需警惕”。
她画得吃力,图形简陋,逻辑链条也充满猜测。但在白虞和黎岳眼中,这却是一种清晰直观的信息梳理方式,那些散乱的碎片,仿佛被无形的线串了起来,虽然依旧模糊,却隐约显现出某些轮廓和关联。
“尤赤长老看似支持四殿下,但私下或许也对四殿下有所提防,或者双方另有所图?”
“九殿下与八长老接触……是想在律法层面谋划什么?对付谁?”
“三长老的奢侈宴请,资源从何而来?与九殿下的合作到了哪一步?”
“六殿下看似莽撞,但其扩张行为是否也受其他势力影响或默许?”
商九雅一边画,一边低声提出各种假设和疑问。她不是在断言,而是在引导思考,尝试用现代的逻辑分析模型,去解读这个魔幻而残酷世界的权力博弈。
白虞和黎岳的眼神,从最初的疑惑,逐渐变为惊讶,再到一种豁然开朗的专注。他们开始主动补充细节,提出自己的看法:
“尊上,奴婢想起来,厨房的人还说,贡梁长老府上宴请,用的是一种极昂贵的‘血髓酒’,那酒似乎……似乎需要九殿下领地内的一种特殊魔植才能酿制……”白虞怯生生地补充。
“西南角楼废弃哨塔,”黎岳沉吟道,“那个位置,看似偏僻,但实则视野可以覆盖到紫光殿西侧外围和一部分通往律法殿的小路。”
信息在交流碰撞中逐渐丰满,虽然依旧迷雾重重,但不再是完全的一团漆黑。他们三人,一个来自异世的灵魂,一个渺小的侍女,一个被打压的侍卫,在这昏暗的魔尊寝宫内,依靠着零碎的信息和原始的图表,艰难地试图拼凑出敌人模糊的画像。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也充满了无力感。太多信息无法证实,太多可能性无法排除。每一步都可能踏空,每一个判断失误都可能万劫不复。
“我们必须更加小心。”商九雅放下矿物块,揉了揉发痛的额角,“这些信息,真伪难辨,甚至可能是有人故意放出的烟雾。白虞,你传递和接收信息时,务必确认安全,宁可错过,不可暴露。”
“黎岳,你巡逻时,观察即可,非必要绝不主动探查,你的安全最重要。”
“我们……需要找到验证信息的方法。比如,关于西南角楼,黎岳你下次巡逻时,可以‘无意中’留意那个方向的常规动静,但绝不能靠近。”
“关于各方的资源流动,白虞,看看能否从厨房、库房那些最底层的仆役闲谈中,找到更具体的、可以交叉验证的细节……”
她艰难地运用着她知道的一切关于信息甄别和风险控制的知识,叮嘱着两位同伴。她深知,他们进行的是一场力量对比悬殊到极致的冒险,任何一个小小的疏忽,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白虞和黎岳郑重地点头。他们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清楚其中的风险,但无论是出于报恩、忠诚,还是对自身处境的不甘,他们都选择了踏上这条危险的船。
第一次非正式的“会议”结束了。黎岳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阴影,从侧门离开,仿佛从未出现过。白虞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几张画满了关系图的兽皮纸,准备找机会销毁。
商九雅独自坐在昏暗的殿内,香炉里的冷香即将燃尽。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但这一次,疲惫之中,却夹杂着一丝奇异的充实感。
她依旧弱小,依旧恐惧,依旧深陷重围。
但不再是完全的黑暗。
她拥有了第一双愿意为她观察的眼睛,第一对愿意为她倾听的耳朵,第一把可能为她所用的剑,以及第一张……由无数碎片艰难编织而成的、简陋却真实的信息之网。
虽然脆弱,虽然微不足道,但这确确实实是她迈出的,主动走向生存的第一步。
她望向窗外那永恒昏沉的魔界天空,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兽皮纸边缘。
容姜……你看,我也开始……挣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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