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衔青手中攥着一卷暗红色的绸布卷轴。
那双一金一蓝的异瞳，穿透风雪与尘埃，第一时间锁定了石台边狼狈不堪却眼神锐亮如星火的姜逢。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冰冷风暴，比门外的寒冬更加凛冽。
“跟我走。”他一把捞起姜逢的手腕，不由分说往外走。
“婚书在此，钱大人，一日之期未至，你动我妻子……是何道理？”他的声音愈发低沉。
姜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钱如海在几个心腹衙役的簇拥下出现在走廊尽头，显然是闻讯火速赶来。
钱如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叶衔青手中的婚书，又扫过他身后的姜逢，嘴角肌肉抽搐了几下。
他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莫要仗着有几分来历就胡搅蛮缠！此乃人命关天的要案，姜逢是重要嫌犯！岂是一纸婚书就能轻易带走的？”
“嫌犯？”叶衔青嗤笑一声，那笑声在静谧的冬日显得格外刺骨，“钱大人办案，何时变得如此高效了？真凶未见踪影，倒急着将验尸的仵作定罪顶缸，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手腕一抖，那卷暗红婚书唰地展开，露出里面苍劲有力的字迹和醒目的官印。
“白纸黑字，官印为凭。她姜逢，是我叶衔青的妻子。想必钱大人已经调查过我的底细了吧？依《大胤律》，即便是罪妇，没有证据确凿，亦需顾及皇族体面，岂容你等私下刑讯，屈打成招？”
“你！”钱如海被噎得一时语塞，脸上青红交错。
他身边一个衙役头目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厉声道：“休要在此扰乱公务！否则莫怪我等不客气！”
叶衔青根本不再看那些衙役，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姜逢身上，看着她惨白的脸，眼底的风暴愈发肆虐。
他不再多言，手臂用力，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她揽住，转身就向外走。
“钱大人。”他头也不回，声音冷硬如铁，“人，我带走了，有何异议，让你上头的人来找我叶衔青理论！”
“站住！”钱如海猛喝道，他眼睁睁看着叶衔青就要将人带走，急怒攻心：“你今日若敢强行带她走，便是公然抗法！本官必将上奏……”
话音未落，叶衔青脚步倏停。
“钱大人。”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钻入每个人耳中，“你猜，是我这‘扰乱公务’的罪名先下来，还是你草菅人命、构陷无辜、糊涂断案的折子，先递进御史台的案头？”
钱如海眼看着叶衔青真要带人硬闯，他猛地向前一步，厉声喝道：“站住！”
他阴鸷的目光死死钉在姜逢身上：“叶公子！你说百日婚约尚在，好！本官可以暂不追究她嫌犯之身！但方员外暴毙，府衙上下无人能验明死因，她仍是我这县衙官聘仵作。”
他嘴角扯出一丝近乎无赖的冷笑：“既然姜仵作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想必叶公子也不愿她背着渎职的污名吧？让她现在就去验！当场验明方员外真正的死因，若真非她所为，本官自然无话可说，立刻放你们离开！否则就算闹到御史台，本官也是为了查明命案，谁也别想挑出理来！”
这话说得蛮横，一时堵住了去路。
姜逢心中一紧，浑身剧痛尚未平息，此刻再要验尸，无异于煎熬。但她更清楚，这是钱如海拖延的伎俩，即便验出，他也未必会痛快放人。
叶衔青的脚步顿住了。
他感受到姜逢身体瞬间的僵硬。
他缓缓转过身，先是冷冷地扫了钱如海一眼，那目光让钱如海心底不由自主地窜起一股寒意。
随即，他目光落进姜逢眼底，似是在确认什么。
“好。”姜逢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既然钱大人非要一个结果。”她抬起眼，目光如刃，再次刺向钱如海，“那便验。”
“但——”叶衔青突然插话，“她伤重至此，独力难支，我需从旁协助。”
“什么？！”钱如海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绝伦的事情，“验尸重地，岂容外人插手？”
“外人？”叶衔青打断他，语气讥诮，“她是我的妻，如今我二人同为杀人疑犯，理应协助查案，钱大人若是担心我动手脚，大可瞪大眼睛在一旁看着，还是说钱大人怕我看出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他最后一句刻意放缓了语速，带着意味深长的压迫感。
钱如海脸色变幻不定，嘴唇哆嗦着，却找不到理由反驳。
叶衔青的话将他架在了火上，若再坚持反对，反倒显得他心里有鬼。
他最终狠狠一甩袖，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一句话：“好！就依你！本官倒要看看，你能协助出什么名堂！”
叶衔青不再理会他，转而低头对姜逢低语，声音竟放缓了些许：“撑得住吗？指给我看，告诉我需要做什么。”
姜逢抬眸，疑惑对上他那双此刻凝注着自己的异色眼瞳，她不明白，为何这个素不相识的人要帮她。
在满堂衙役或警惕、或好奇、或惊疑的目光注视下，叶衔青半扶半抱着姜逢，重新走向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钱如海扬长而去，派了两个资历较老的仵作给姜逢打下手。
这两个人，一个姓孙，干瘦沉默，眼神浑浊；另一个姓赵，微胖，脸上总挂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混合着谄媚的笑容。
他们早就对姜逢这个年轻女仵作被委以重任颇为不满，现在更是对她“嫌疑人”的身份心怀鄙夷，动作磨蹭，问一句答半句。
姜逢没时间理会这些。
她全副武装，用布巾蒙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
点燃特制的艾草香块，刺鼻的烟雾在室内弥漫开来。
“记录。”她声音透过布巾，有些发闷，“死者方向荣，男，五十岁。体表检验已毕，现进行剖验。”
锋利的薄刃柳叶刀在她手中稳定得如同磐石。
刀尖精准地落在死者胸骨上方的皮肤，沿着正中线，缓缓向下划开。
皮肤、皮下脂肪、肌肉层……被一层层分离、翻开。
浓重得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血腥、**以及药物气息瞬间在空气中爆炸开来。
孙仵作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捂住了鼻子。
赵仵作脸上的假笑也僵住了。
姜逢恍若未闻。
她的动作精准、利落，仔细检查着胸腔内器官的位置、颜色、形态。
“胸腔少量积液，无肋骨骨折。”她一边操作，一边清晰地口述，目光锐利如扫描仪，“心包膜完整，心脏体积略增大，心外膜下可见散在点状出血斑。”
她的手指轻轻触碰那颗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冰冷而沉重。
两个仵作几乎是同时停笔，抬头，孙仵作皱着眉开口：“心包膜？那是何物？”
赵仵作也附和：“是啊，从未听过此等说法。”
姜逢微微一怔，正欲解释，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包覆心脏之浆膜囊，谓之心包。”
叶衔青并未靠近尸台，只是负手而立，那双异瞳淡淡扫过两名仵作。
“如此基础，二位竟不知？”他的语气平缓，却带着刺一般令人发毛。
孙、赵二人脸色一白，噤若寒蝉，连忙低头记录，再不敢多问一句。
姜逢看了叶衔青一眼，他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那两个仵作明显收敛了许多，动作也利索了些。
“肺部……双肺淤血、水肿明显，切面有大量暗红色泡沫状液体溢出。”
这是窒息的重要内部征象，与她之前的体表判断吻合，但导致窒息的，是毒物作用。
重点在腹腔。
刀锋转向。
腹腔被打开。
一股更浓烈、更复杂的**气扑面而来，连艾草都压不住，胃部膨胀得异常明显。
“胃内容物充盈。”姜逢小心翼翼地用竹条固定住胃体，柳叶刀划开胃壁，“内容物可见未完全消化的肉类、谷物残渣……散发出极其浓烈的腥气，与案发现场气味一致。”
赵仵作伸长脖子看了一眼，立刻嫌恶地别开脸：“呕……这味儿……”
“取胃内容物样本，分装三份。”姜逢冷静地吩咐，“一份留底，一份用银针、皂角水等方法初筛毒物反应，另一份……”她顿了顿，看向孙、赵二人，“劳烦二位，立刻去查李员外昨日最后两餐的详细菜单，尤其是申时之后他可能入口的任何食物，要快，对照着这胃里的东西查！”
孙仵作犹豫了一下，没动。
赵仵作则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姜仵作，这查访之事，自有捕快们去做，咱们仵作的本分是验尸，何必越俎代庖？再说了，这胃里东西都混成这样了，还怎么对……”
“那就去查厨房！”姜逢抬眼，布巾上方露出的那双眼睛锐利如刀，直刺赵仵作。
赵仵作被她眼中的厉色慑住，但仍嘟囔着：“这……不合规矩吧……”
“规矩？”姜逢的声音再次响起，比这停尸房还要冷上几分，“钱大人限期破案，便是最大的规矩。还是说，二位想亲自去向钱大人解释，为何我要的重要线索，你们迟迟不肯去查？”
赵仵作被她眼中的厉色慑住，嘟囔了两句“好大的官威”，不情不愿地和孙仵作一起出去了。
姜逢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部不适感，继续专注于眼前的尸体。
她仔细检查了肝脏、肾脏、脾脏……
“肝浊肿，脂肪变性明显。肾点状出血……”姜逢脑海快速比对着法医毒理知识库。
甜腻腥气、窒息征象、脏器损伤……几种可能的毒物在她脑中飞快闪过。
她取下了死者的胃、部分肝脏、肾脏组织，以及心血样本，小心分装好。
验尸房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钱如海身边的一个亲信捕头，姓王，面相凶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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