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从袖中拿出一叠纸稿:“谢娘子,你猜如何?前几日我在旗亭沽市,竟拍得《山海异闻录》原稿。”
谢昭一口茶险些呛在喉间。
这手稿正是她前几日暗中托售之物,怎会如此巧合,又落回他手中?
裴度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小心些。”
他眼中闪光,“起初是裴仪爱看,我偶然翻了几页,也被其中光怪陆离的奇闻吸引。只是先前按周发售,每期仅出三章,读得人心痒难耐,每每等到下一章,犹觉意犹未尽。”
谢昭得意道:“裴少卿也追看这书?我们书肆已刻成全本,不出数日,便可问世。长安城内,我们可是独一份的代理。”
裴度笑道:“所以我今日来寻你,便是有一事想请你帮忙。这位‘十洲客’先生既将书稿交予你刻印,想必谢娘子定与他相熟?”
谢昭点头,迟疑道:“确实......熟得很。”
裴度来了兴致:“那可否劳烦谢娘子代为引荐?这般惊才绝艳之人,裴某实在心向往之。”
谢昭低下头。
自回到长安,她对寻常闺阁女子的消遣一概提不起兴致。写话本、开书肆,皆用化名行事,就是怕出差池,会牵连到爹爹身上。
“他性情孤僻,不愿见人,怕是难成全少卿的美意。”
裴度失望:“可惜。本想与这般人物煮酒论交,必定是人生一大快事。”
当天下午,秘书省就派人送来备案批文,那人还连声致歉,说大水冲了龙王庙,秘书省许少丞与裴少卿相熟得很,先前是他们漏了批文,请谢昭千万不要怪罪。
谢昭见了批文,倒也懒得揭穿他们。
连日来,谢昭多方查探太后阻挠她与崔延婚事的缘由,却半分头绪也无。
给爹爹的信倒是寄了出去,只是还没收到回信。
她心内郁结,拿起刻刀,不几下又给自己手上添几道血痕。
李师傅实在看不下去,“东家,早先卞家铺子也刻过名家字帖,销路很是不错。依我看,您的字就写得很好。您何不临些帖子出来?咱们印了出来,别看字帖似乎不起眼,若与那些笔墨纸砚一同摆放,反倒格外好卖呢!”
谢昭回到后院,静心临帖。
“这字笔力遒劲,颇有风骨,可是谢都督亲传?”
她回身一看,是裴度。
“是阿舅教我的。”
见裴度面露疑惑,谢昭解释道:“我亲娘去得早,爹爹公务繁忙,是阿舅将我带大,他是这世上心肠最好的人。”
她尚在牙牙学语,阿舅便常常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教她临写“子曰”。
谢昭喉间微哽,自怀中取出一方锦帕,双手打开,“这是阿舅亲手抄的《长命经》,他写好之后,又请人用金线一针一线绣成。”
裴度凝神看去,笔笔慎重,针脚细密。方寸之间,诉说抄经人沉甸甸的牵挂。
夜深人静,裴度辗转难眠,总觉得那《长命经》的字迹似曾相识,仿佛在何处见过。
翌日一早,他便径直往秘书省去。
当年他进士及第初授校书郎,终日埋首于此地典籍之间。
他迅速翻出自己编纂的《经籍志》,脑海中飞速检索记忆。
《新修本草》《江东图经》,凭着印象,他很快找出这两部书的原稿。
指尖触到扉页上“孟拙”二字,裴度呼吸一滞。
笔锋如刀削斧凿,力透纸背,赫然与谢昭锦帕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秘书省少丞许璋恰好经过,见状笑道:“这不都是你当年亲手编的书么?有什么新奇?”
裴度指着“孟拙”二字,“我当初觉得这两部书极佳,却未深究作者。此人是谁?”
“孟拙啊,可是个有意思的人。”许璋道,“听说他出身寒微,连科举都不得参加。
他年少时曾在东市书肆做‘揩书童’偷学文字,后来竟成为长安最有名的‘捉刀客’,多少达官显贵重金求他代笔。”
许璋顿了顿,唏嘘道:“直到那年他母亲病重,他为筹钱冒险为人代笔,被礼部当场拿获。绑赴刑场那日,先太子车驾正巧经过,见他临刑前还紧攥药方苦求差役救母......”
“后来如何?”裴度急问。
“后来么,先太子不但特赦其死罪,还破例让他戴镣铐入崇文馆校书。你可想见,那些穿紫佩金的重臣们,见到囚徒与太子对坐论文章时的脸色?”
“那孟拙后来去哪了?”裴度喉头发紧。
许璋轻叹,“天赐他七窍玲珑心,却未予半分福泽。永和十七年六月,先太子妃携两位皇嗣往京郊踏青......那场山洪,卷走了太子妃凤驾与两位皇嗣,也带走了这个本该名动长安的寒门才子。”
裴度突然扑向案上的《天家玉牒》。
「永和十七年六月庚寅,太子妃并小郡王、小郡主,殁于山洪。太子恸甚,薨。」
......
深夜小巷。
崔延尾随汪争,心中反复浮现那日与康城县主的对话。
那日,他去杜家退婚,“县主明鉴,崔某心中实在再容不下旁人。还望县主解了这婚约。”
康城县主冷笑,“人人都道崔六郎精明,我看也不过如此。六郎当真以为,这桩婚事是我杜家上赶着求来的?”
她手指蘸了茶水,在他面前写下“玉华宫”三字。
“事到如今,若能解了这婚约,放我湘儿自由。我杜家怕是恨不得立时放鞭炮庆贺。”
崔延满心愕然。
“你当众拒婚,口口声声只心仪谢娘子,我杜家再不济,也未必非要将女儿嫁你。若不是顾忌皇后与你父亲,你以为你还能安稳坐在这里?”
崔延当即撩袍跪下:“既如此,县主何不向太后陈情,恳请太后收回成命?”
“你当我不想?我只悔当初不该听湘儿说什么‘非君不嫁’的痴话!一时心软去求太后,反倒像是......”
像是跳进了别人早已设好的局。
康城县主咬牙切齿,“太后若不愿谢昭嫁你,拒了便是,何必拿我的湘儿作筏子?如今再去求她?晚了!她这一手,既绝了谢昭的念想,又打压了崔家,还把我杜家架在火上烤,真是一石三鸟。”
崔延疑惑道:“崔某唯有一事不解。太后十分疼爱谢娘子,明知她与我两情相悦,却偏要阻挠。这究竟是为何?”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但谢昭此次回长安不久,汪争曾率一队亲卫远赴安西都护府。崔郎若真想破局,就从汪争身上找答案。”
崔延正欲上前擒拿汪争,对方早已察觉。
黑暗中,两人交手,拳风腿影交错,转眼已过了数十招。
汪争看到来人脸上覆着铁面具,冷笑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藏头露尾之辈,连日来暗中尾随,不知有何见教?”
崔延讥诮道:“我倒想问问,这般时辰,太后还有什么要紧差事,须劳动汪典军亲自奔波?”
汪争按上腰间佩刀,“阁下究竟想干什么?刺探玉华宫消息,怕是不妥吧?”
崔延不再多言,身形一动,再度疾攻而上。
他掌风凌厉,招招逼人,汪争拔刀相迎,二人缠斗愈紧,难分高下。
一道黑影自斜刺里疾掠而出,直扑战局!
莫非汪争竟还伏有同行之人?
那人也带着面具,身形矫捷,直逼汪争面门。
崔延不明就里,却也顺势变招,二人一左一右,合力将汪争制伏。
身侧传来声音:“崔将军,娘子派我来拖住汪争。”
崔延点头,知道这是墨竹。
“汪典军,我不愿与你为难。”崔延道:“只要你将春日龟兹之行的实情和盘托出,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汪争嗤笑一声,擦擦嘴角的血丝:“怎么?高昌国进献珍宝,太后命我前去接应,用以赏赐内外命妇。这等寻常差事,也值得阁下亲自过问?”
崔延抽刀出鞘,“看来汪典军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且慢!”墨竹制止,从袖中取出刚偷来的金簪,“方才我请陆尚宫小坐,这簪子,汪典军可认得?”
汪争瞳孔骤缩,那分明是他私赠陆尚宫之物!
他目眦欲裂,厉声道:“卑鄙!你们竟以弱女子相胁!”
墨竹淡淡道:“今日只要你带我们去西山别业,见见那位你从龟兹带回来的人,我保证陆尚宫安然无恙。”
汪争冷笑,“痴心妄想!我汪争宁可一死,也绝不会背叛太后。至于陆尚宫,她若在此,定会与我作同样的选择。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崔延重新打量他,这姓汪的对太后如此死心塌地。
此时,谢昭带着护院,悄悄潜入西山别业。
前几日,她偶然见到一摞来历不明的手稿,随手翻了几页,竟惊觉那字迹与阿舅为她抄写的《长命经》一模一样!
而稿件的署名,却是“孟拙”。
连日来,她派人暗中盯着汪争,发觉他每隔三日必会往西山别业一趟。
她在月洞门后的步道旁停住,几棵看似杂乱的紫薇树下,泥土的颜色与别处不同,还藏着一道与墙体同色的暗门。
谢昭抽出匕首,寒光闪过,铜锁应声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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